虚阁网 > 影视原著 > 北上 | 上页 下页 |
八六 |
|
先说第一件。 一天下午,我正拿着大卫翻译的情书学汉语,两个风起淀少年坐船进芦苇荡打鸟。一个人撑船,另一个握着一把长柄网兜,见到活的就扑。网兜开口巨大,装进一只鹅都没问题;扑准了,一扑一个准。听见声音我撑船就走,以免露了行踪。如果不是那只野鸭,他们不可能看到我。为了不弄出大动静,我的船不敢走得太快,但还是听见两个少年的声音冲着这边来,船穿行在芦苇丛中的响声也越来越大。他们兴奋地叫喊,在追一只野物。我加快速度。他们的速度更快。前面前面,他们喊。 一只野鸭踩着水面从芦苇丛中飞出来,落到我船上,没来及看清它的长相,就钻进船舱不见了。我紧走慢走还是被他们追上了,站住站住!我只好停下来。一只野鸭飞到你船上了。他们指指点点,听不懂我也明白他们的意思。我压低斗笠对他们摇摇头,摊开手,表示没看见。他们问我说什么。我说没,没。我的声音本来就沙哑,汉语又说得艰难,他们把我当成哑巴了。 撑船的少年说,噢,哑巴啊。捕鸭的少年就不再跟我说话,用跟一个哑巴打交道的方式对着我船舱指了又指。他让我搜一搜船舱。我放下船篙,弯腰钻进船舱。一件衣服底下有东西在动,我小心地掀起一角,一只野鸭。就是啄我耳朵的那一只,我们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不会错。我把衣服一角放下,从船舱里退出来,我对他们摆手加摇头。我把嗓子憋得更哑,没,没。捕鸭少年应该是骂了一句,愤怒又茫然地揪了揪辫子。好在芦苇荡里物产丰富,又几声鸟鸣,他们掉转船头去了别处。 我把野鸭从衣服底下放出来,它立住了不走。我拿掉斗笠,低下头把耳朵送过去,这家伙真就不客气地啄了两下,然后开心地嘎嘎叫,这才跳下水往芦苇丛中游。消失之前又回头看我一眼。我想我得换个地方了。 撑船一直转到天黑,终于选中一处好所在,在远离航道和风起淀的一个河汊里。芦苇密布,从芦叶、鸟鸣到来来去去的风,都有种蓬勃的野生之感。这个窝挪对了。第二天就听见捕鸭少年的声音,他带了一个大人,但他们想不到把船撑到我那里。捕鸭少年说,他昨天见到一个哑巴,不知道去了哪里。 现在说第二件事。 开始几天,我基本每个晚上都去秦家。只敲六下门,等一会儿不开,我就划船离开。只有第三天没开,原因如玉一直没告诉我。第二天晚上我敲过门环,如玉开的门,她让我进到院子里,原地等。很快,她把灌满的水壶给我,又包了几个馒头和一小坛咸菜,把我像个乞丐一样推出门外。回去的路上我差点哭出来。我安慰自己,如玉还是心疼我的,你看,给了吃的喝的。第三天门没开,我跟自己说,明天还不开门我再哭。到下次开门之前,我喝的都是白河水。 第四天开门了。左边门上秦叔宝整个脑袋都没了。我敲第五下门就开了,如玉提溜着一块笼布,干粮、菜和水都准备好了,另外给我灌了一壶凉白开。她没说话,我也只说了一句。我说,如玉,我欢喜你,跟我走,我会对你好。我把练熟的几句话放到一句里说了。她把我送出门,我上船的时候她 突然哭了,然后转身就走。我站在船上还没来及动,她已经把门关上了。 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 第九天,两个门神都不见了。秦家的门楣上插着一个义和团红黄两色的三角旗。如玉把我送到码头,开始解自家的小船。我问,你,干,什么?她伸手揪住我的胡子,给你剪剪,赶上我爹长了。 再没见过那么亮的月光,我们把船划到芦苇荡边。四野无人,她跳到我船上,拿出剪刀,咔嚓咔嚓一顿剪。我闭上眼,期待有更柔软温暖的东西碰到我脸上。当然不会有,这不是在意大利,如玉是个中国姑娘。她没把我的胡须剪光,她觉得有型的胡须能把我的外国人特征遮住。头发也修剪了,甚至拿出一把剃刀,把我的前半个脑袋刮成了秃瓢,这样接上假辫子,更像一个中国人。好了,她让我睁开眼往水里看。 水里有个圆月,月亮周围环绕着白云。河面上如同撒了一层白银,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头脸。我又成了一个二十四岁的小伙子,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这一天,如玉十九岁半。皓月当空,白云千里万里,百无禁忌。意大利没有这么好的月亮。我让如玉赶快回去,她坚持要看看我住的地方。我在前头开路,把她带到那片安全幽静的芦苇荡。嗯嗯,她点着头。看完了,她撑船往外走。我跟着她出来,送她回到小码头。 从这个晚上开始,如玉不再让我去她家,傍晚时分她过来。带上食物和水,带着我的水上生活可能需要的日常用品和工具。比如烧水煮饭的瓦罐,比如碗筷,比如盐,比如针线,比如一顶蚊帐,比如一把鱼叉,比如一大截鱼线和几枚钓钩,比如两条白面袋子。我在岸边砍了几根上好的楝树木,给我的船做了一挂简易的风帆。等等。在芦苇荡里,这些材料基本上安顿好了我的生活;带着如玉一路往北逃亡,这些材料也满足了我们基本的生活需求,尽管艰难,依然能够活下来。我已经能比较熟练地使用中国筷子。如玉隔三差五过来,来了话也不多,更不会解释昨天或前两天为什么没来。 我们只用最简单、最基本的汉语交流,我表达不清和听不懂的,她会重复几次;她重复过的词汇和句子,我差不多都能记住。有天晚上如玉跟我说,再努力一下,就能赶上大卫了。她在鼓励我。我知道我的汉语发音没有大卫好。不过我也相信这是她的由衷之言,从开始完全没法沟通,到现在大部分事情连说带比画加蒙都能交流,她还是挺开心的。 我们坐在芦苇荡里,船晃晃悠悠,芦苇在黑暗里波浪一般涌动,水鸟在梦啼。只有黑夜,只有我们和这片大水,大清国、义和团和瓦德西率领的联军都在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只说不能相见的时间里各自的生活,主要是我说;如果我不说话,完全可能整个晚上我们都面对面傻坐着。我们中间隔着正在燃烧的蒲棒,她不许我把手伸过去。她能过来,孤男寡女共处一条船上,对一个中国姑娘已是天大的尺度了。 我能说的也不多,不出芦苇荡,几天见不着一个人,我只能给她讲水的故事、芦苇的故事、水鸟和野鸡野鸭的故事、我抓鱼的故事。后来讲我在维罗纳和威尼斯时就喜欢上运河的故事。她不知道维罗纳和威尼斯在哪里,也不知道欧洲的运河是什么样,马可·波罗更是头一次听说。太好了,我有可以跟她讲一辈子的谈资。听累了,也可能被我比画累了,或者时间晚了,她站起来,我就送她回家。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