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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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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别的,迪马克先生,”莱恩医生对他笑笑,“只是破伤风。” 小波罗被护士推走后,莱恩医生请谢平遥坐下,第一句话就是:“从哪儿来就到哪里去吧。” “您的意思是?” “愿上帝保佑我们每一个人。” “不是破伤风吗?” “之一。还有败血症。太晚了。至少我无能为力。” “一点希望没有?” “仅有一点希望等于没有希望,我不治没有希望的病。刚在诊断时病人就昏迷了一阵。” “如果药物维持呢?” “多则三天,少则一两天。倘若心力衰竭或者窒息,随时。不过,我不开药。” “抱歉,不情之请,能否赐一个最可行的方子,我们去抓药。迪马克先生在中国没有亲人,他所有的朋友都在那条船上了。也许还有一个——” “谁?” “您,莱恩先生。” 莱恩医生摘下眼镜,再戴上时说:“好吧,为一个孤独的人。上帝拯救我们。”他写好方子,递给谢平遥。然后在另外一张纸写下一个地址,“如果上帝显示了他的伟力,迪马克先生能坚持到北京,可以去找我的这位朋友。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生。” 谢平遥看过纸上的地址和姓名,“中国人?” “对,你们的中医。他是我在剑桥大学医学院的同学。” “西医出身的中医?” “他是融会贯通的天才,改变了我对中医的偏见。” 谢平遥取了药,又请莱恩诊所的护士给伤口作了处理,然后和孙过程、邵常来一起将小波罗送回船上。他当着小波罗的面告诉大家,破伤风而已,亡羊补牢,犹未晚也,咱们从头再来。 即刻启程。 来不及找龙王庙做例行的祭拜,老陈在甲板上点了香炉,置了几碗饭菜,对着北向的运河磕头。孙过程站在他身后,也合十作揖。老陈多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时说:“一起为迪马先生祈福。”孙过程帮他收拾香炉碗碟,深情凝重悲戚。这让老陈心中一动,小伙子不错。他说:“可曾婚配?” “家破人亡,不敢谈婚配。” “嗯。”老陈装上一袋烟,给自己一个做决定的时间。船在走,他背着风打火镰。吸第一口烟,咽进肚子里,他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实话对你说,我有个闺女在家,十八了。十里八乡的人尖子,家务活儿,女红,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当然,也可能当爹的都看见女儿的好。长相嘛,你就照着你姨往三十年前想,只会比她三十年前更好看。” “谢谢叔,过程感激不尽。”孙过程怀里的碗碟磕磕绊绊碰出了细小的响动,“妹妹肯定是个贤淑貌美的好姑娘。可我答应过哥哥,要回梁山老家,怕苦了妹妹啊。” “我懂。不过男子汉四海为家嘛。”老陈吧嗒吧嗒又抽几口,“这事先就这么一说,回头还得跟你姨她们商量。婚嫁大事,还是女人做主更靠谱。” 第二天小波罗开始出现频繁的抽搐和昏迷。因为抽搐过于剧烈,伤口越开越大,痊愈的那部分也被撕开了。伤口里血肉的颜色都变了,黄色的脓水源源不断地渗出来。味道也更大。傍晚短暂停留在一个小码头,邵常来跟停靠过来的小船买青菜,卖菜的大姐抽动鼻子,问邵常来什么怪味儿。邵常来说,没什么呀,来了阵坏风。小波罗听不懂;屋船上的人在那一刻都乐观不起来了。 那天晚上响过一阵雷,小波罗又抽搐了,此后大汗不止。他让谢平遥把大家都叫到床前。小陈掌舵没来,其他人都到了。小波罗先向大家道歉,让各位挤在这个闷热的小房间里闻腐肉味儿,实在过意不去,他有些话想说。 “我其实不是什么运河专家,”他让孙过程和邵常来把他扶到半躺着,以便可以多说几句。这些天他瘦 得脱了形,眼睛变大,鼻梁变高,唯一丰茂的是头发和胡须,满头满脸地乱长。他说不完一句话就得停下来歇歇。“就算在我们家,我对运河也不是最懂行的,兴趣也不是最大。说实话,在受伤躺倒之前,运河于我,就是一个东方古国伟大的壮举和奇观而已,上了岸三分钟我就会彻底忘掉。受了伤动不了了,从济宁开始,一天二十四小时跟这条河平行着躺在一起,白天听它涛声四起,夜晚听它睡梦悠长,我经常发现,我的呼吸跟这条河保持了相同的节奏,我感受到了这条大河的激昂蓬勃的生命。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能跟这条河相守的人,有福了。上帝保佑你们。 “遗憾的是,刚发现喜欢上这条河,能够真切地感受到它的沉郁雄浑的生命力,我不行了。我知道,我可能要不行了。前几天我跟谢先生、跟过程、跟常来、跟老陈都发过脾气,非常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不甘心啊。我真的不甘心。我不想死,我想活着。我想把这条河完整地走一遍,完整地走上两遍三遍十遍二十遍一百遍。谢先生,能帮我点一袋烟吗?谢谢。” 小波罗凶狠地连抽几口,薄薄的腮帮子整个吸进口腔里,用力之猛,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连着咳嗽了好几声。他的咬肌绷得紧紧的,他担心放松下来身体就会失控。时间走动的声音如同沉重的绞盘在每个人的头脑中响起。 “要不先休息一下?”谢平遥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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