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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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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一下子单纯了,就是赶路,船只在采办日用品和经过船闸时才停下。这两天的雨果然帮了大忙,运河水势浩荡,帆涨满,行驶的速度老陈很满意。他对这一段水路也满怀好奇,运河上跑了大半辈子,不过济宁,不见识一下南旺分水口,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在运河上结结实实忙活过。一路往西北走,有花有草,有芦苇、荷花、野鸡野鸭和飞鸟,有数不清的来往船只从沉舟侧畔经过,有叫卖的小商小贩,有披红戴绿的流动妓院,有无数简陋的小码头,有贫困的十万人家和垂头丧气的无所事事的拉纤者。他们夜以继日地调动樯楫,穿过马场湖到南望湖;其间历经通济闸和寺前闸,之后还会经过柳林闸、十里闸、开合闸、袁口闸、新口闸、安山闸,然后抵达安山湖。再走下去就是聊城地界。 行至南阳湖正值清早,整个船上只有掌舵的老陈一人醒着。年纪大了觉少,醒了就想多赶二里路。接着醒来的是小波罗。在床上躺了几天,睡眠成了他最讨厌的事;躺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每一刻他都希望自己醒着,跟谢平遥、孙过程他们说说话,说什么都行,但还是经常在聊天中不知不觉滑进了睡眠。昨天晚上,他在听孙过程讲他们家祖宗搬离南旺的故事时睡着的,一觉睡到现在。孙过程听他父亲说,逃荒那年南旺的河道差不多见底了,往年七月到九月基本能正常通航,那年十二个月都过不去一艘像样的船,前一年也好不到哪里去。风调雨顺之年穷人的日子也照样不好过,又碰上运河断流,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家连上顿也没了,只能另寻活路,才有了后来扎根梁山。小波罗还想着继续听梁山的故事,人已经睡着了。 先听见波浪拍击船帮的声音,小波罗醒来。头脑昏沉,四肢极不清爽的酸疼,肉肉的,闷闷的。睡多了。跟躺着不动的难受相比他宁愿感受肚皮上的锋利干净的疼,就扭动一下身体,一种新鲜的疼痛如同一道闪电,瞬间贯穿了全身,小波罗出了一脑门子汗。波浪拍击船帮的声音消失了,窗外传来悠远高亢的说话声。他听不懂的,一群中国人在节奏分明地喊着号子。一大早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在热火朝天地喊着劳动号子?他忍不住好奇。 这好奇让他如卧针毡。他尝试着用左胳膊肘撑起半个上半身,一阵新的疼痛,他停下来,感受疼痛的强度,直到习惯它;接着撑起右胳膊肘,又是一阵疼痛,再停下,等自己适应了那新的强度,左手推开窗户,顺便扒住窗框,上半身斜立着。他清晰地感到出汗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半秒钟里豆大的汗珠挂满了一头一脸,伤口疼得像被重新割了一刀,长度和深度一模一样。但他觉得疼得值,躺下几天后,他终于可以看见比卧舱大的空间。不是大一点,而是像整个世界一样大,他看见的就是整个世界。 他的回报还不仅于此:他看见了一个火热的劳动场面,无数的中国人正在挖河筑堤。男人们一例短打,辫子缠在头上或者脖子上;年轻的裸着上身,裤子卷到膝盖处;有穿草鞋的,更多人打着赤脚;牵绳的、测绘的、挖土的、抬泥的、推车的、拉车的、下桩的、打夯的,穿梭往来,不亦乐乎。当官的挺着肚子站在高处,陪同者伸直手在比画,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和胡须。也有女人出没其间,拎汤罐端瓷碗,给干活的男人送水送饭。河道宽阔,堤岸高拔,新鲜的泥土敞开在他们脚下。他听不见河工现场琐碎的嘈嘈切切,却在整个场面之上发现了一曲整饬昂奋的合唱,既欢快,又劳苦,仿佛滚沸的巨型大锅里升腾起的雄浑蒸汽,但他听不懂。 他很想听懂。他犹豫一下,敲响了身后的舱壁。 谢平遥来到隔壁。船走得慢,窗外的挑河现场几乎没变,依然热气腾腾。在谢平遥奇怪此地竟有如此规模的挑河工程之前,他也听到了小波罗所说的合唱,听上去有些遥远,入耳却分明。那是一首河工号子,《筑堤歌》。在淮安待了几年,疏浚河道、加固堤防的大小工程见过一些,干活时壮志提神的谣歌和号子也大同小异。跟着窗外的节奏,他给小波罗翻译出来: 嗨!嗨—— 甩开臂膀挺直腰, 脚步走稳好登高。 嗨!嗨!嗨—— 你也挑来我也抬, 取出河土垫河崖。 河堤修得高又宽, 土掩大水保家园。 嗨!嗨!嗨—— 头号大筐装满尖, 运河挖得深又宽, 南北二京好行船。 大船装来江南米, 小船又运青竹竿。 抬上堤坝筐放稳, 筐筐箩箩莫要慌。 嗨呀嗨!嗨——嗨! 一边翻译谢平遥一边犯嘀咕,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外面老陈喊了一嗓子: “都起来都起来!有蜃景有蜃景!” 谢平遥恍然,果真是运河蜃景。整个热闹的河工场面正展开在南旺湖上。他跟小波罗敷衍着解释,运河蜃景大概就是运河上的海市蜃楼。他也不太懂,只在漕运总督衙门里听人说起过,运河里偶尔会出现蜃景,不过从来没有人说起,蜃景中还有声音传出来。见多经广的老陈也头一次听见蜃景出了声,只是确凿在耳边眼前,由不得怀疑。孙过程、邵常来、大小陈和陈婆,还有后面拴着的乌篷船里的士兵周和顾,连滚带爬出来。站到船边观看时,一阵风起,清晰的场景很快模糊了;再一阵风来,蜃景消失了,南旺湖上碧波坦荡。 邵常来说,他老家有个偏僻说法,蜃景会带来好运。孙过程听后双手合十,闭上眼。老陈问他默念的啥,邵常来说,还能有啥,肯定念叨要找个好媳妇。孙过程笑笑。祖父倒是讲过在南旺做过的河工。明代以后,大概没哪段运河疏浚的难度比南旺更大、次数比南旺更多,那么欢天喜地的劳动场面,怕也不是每次都能看到。更多的是成千上万的饥饿劳工, 蚂蚁一样穿梭蠕动在宽阔漫长的河道上。 屋船接近分水口,速度明显降下来。汶水在前头分流,七分去了北边,所谓“朝天子”,三分迎头流下,往江南走。此处是整个千里运河的“水脊”,河床被抬到了最高处。小波罗不敢久坐,早已经躺下,听说分水口到了,还是忍着剧痛让谢平遥扶起自己,背后堆上被子和靠枕。没法到岸上登高望远,越过窗棂看见一点风物也好。担心小波罗寂寞,船停靠码头后,谢平遥留下来,其他人上岸转一圈。 分水口是运河繁华的要塞,两岸屋舍俨然,店铺林立,往来商贩游人络绎不绝。尤其河右岸的龙王庙建筑群,四座大门正对汶水济运处,虽然漕运凋敝,南旺也没有彻底从饥馑灾荒中缓过劲儿来,建筑群掩不住已破败,但恢弘的气势还是让人肃然起敬。运河边条石砌成的石驳岸,岸下埋伏着十二根水柱,他们的屋船就拴在靠中间的一根上。岸上盘卧八个巨型的镇水兽,姿态各异,形貌栩栩如真。石驳岸中间有一道石阶直通龙王庙,孙过程他们拾级而上。石阶尽头是一座木结构牌坊,双层飞檐,悬了三块匾额:右为“海晏”,左为“河清”,中间是“左右逢源”。汶上人、浙闽总督刘韵珂手书。过了牌坊,就进了龙王庙。 他们几个人在岸上转了一个多时辰,可看的很多。龙王庙之外,还有供奉宋礼的宋公祠、纪念白英的白公祠,还有禹王殿、关帝庙、观音阁、莫公祠、文公祠、蚂蚱庙等十来处院落。老陈逢庙就进,见神必拜,每次敬拜,总看见孙过程也在虔诚地作揖磕头。他是请众神提携,保佑旅途安泰,孙过程拜的什么?孙过程说: “为哥哥。” 老陈说:“你这弟弟当得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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