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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这个很多年包括离婚前的很多年,我和老婆认真探讨了这个问题,离了婚还能做个知己嘛,生意不成仁义在,知根知底的。我老婆完全认同,但一离了立马翻脸,连普通朋友都没得做,不给你机会。因为儿子要念书,我把房子给了前妻,车也给了,家产劈出了五分之四,只好从朝阳搬到了通州西上园,这里的房子比朝阳便宜啊。这还不够,抚养费之外,儿子隔三岔五跟我说,这个要钱,那个要钱。总之,每个月我有幸去看他几次,不揣一两千块钱,基本上是近不了他的身的。我给前妻打电话,我说,就是不用了的前夫,你也不能铆着劲儿往死里整啊。前妻用鼻子哼了一声,前夫不前夫关我什么事,我只知道你是孩子他爹。

  好吧,我是孩子他爹,我忍了。但忍不是一个道德、情感和态度问题,而是一个经济问题。我必须赚钱。

  领导说:“上头的任务,还能亏待你?”

  我也把大腿拍出了金银落地的响动,“成交。”

  其实我对大运河没什么研究。大运河通州段当然了解一些,那也是因为误打误撞搬到了这里,没事晚上会到河边散步,从新华东路走到东关大桥,下桥,北运河边修了宽阔的木头栈道,适合饭后消食。当初房产中介一再忽悠我:仁者乐水,河景房啊谢先生,在楼上就能看见运河;往北,就是著名的燃灯塔,标志性建筑呢,北周时期建造,当年漕船跑了几个月,看见这塔才会心生安稳,京杭运河终点已到,此行圆满了。真住进来,哪看得到什么运河,河边的树都被前面的两栋楼挡

  住了。房产中介说,不是说在楼上能看见运河吗,你得爬到楼上啊。他说的是他妈的楼顶上。接了这个活儿,我突然觉得,看不见运河它也是河景房,我会时刻想到两千一百二十四步之外就是让我听到钱响的大河,值了。工作室当初纯粹为省钱,租在马路边上一栋楼的最顶层,也算有先见之明。我对大运河的确不熟,除了这些年从我爸、我爷爷奶奶那里听到的故乡运河,我知道的不比其他任何一个中国人多。

  现在不一样,折腾来折腾去,我差不多也成了半个运河专家。

  开始我只想从这个项目里套点钱。立项前装模作样召集了若干个专家会议,向老先生们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请教,如何挖掘和展示大运河的历史,以及在今天我们如何谈大运河。听过他们的建议,工作室再根据节目收视特点和我们自身的情况,制定可行性方案。我们是小作坊,就几条枪,必须出动集团军才能取胜的战役打不了,只能打游击。所以形式一定要漂亮,四两必须能拨得动千斤。推敲来推敲去,定下来以讲述故事为主,间以视频图片资料展示,栏目取名《大河谭》。

  大河,京杭大运河;谭者,深谈也。辞职之前,我在台里主持过两档聊天节目,嗓子貌似还专业,人虽然发了点福,还没到看不下去的程度,在年轻人的鼓励下,就买了几身便宜的唐装,站到了租来的摄影棚里。站进去不麻烦,张嘴说也不麻烦,麻烦的是前期要搜集足够的故事和资料。计划做十集,十个故事,把京杭大运河的历史、当下和未来,政治、经济、文化和日常生活等方方面面都囊括进来。我和八个年轻人分头去打探,找线索、寻故事、查资料、做咨询,然后我们所有人,包括有关专家,坐到一起论证、整合,脚本、采访和现场拍摄同时进行。说是游击战,真做进去,那就是旷日持久的阵地战。

  进展得不错。但我清楚我只使出了六七分力气。对我来说它就是个项目,立了项,拿到了前期投资,水到渠成地做下去,就成了。但行程过半时,我突然对这个项目有了感情,不由人。这当然跟父亲整天在我耳边唠叨有关,他整天说他那十九岁就离开的故乡,运河穿城而过。他老人家老是梦见小时候的运河:水是如何的清,两岸人家都在河水里淘米洗菜;撑竹排的人如何勇猛,大雨时涨水,他们舞动船篙跟漩涡搏斗;他还梦见上学路上,那个每天清早都在水门桥上练习周信芳唱腔的白衣女人,这些年她一点都没变老。据说,人对死亡有预感,临近生命尽头总会做童年的梦。问题是,父亲他一顿能吃三十个饺子,赶上我一天的饭量;而且心不老,一不留神就从母亲眼皮底下溜出去,到小区广场上找中年妇女跳舞。他是如此地热爱生活,距离油尽灯枯的那一天,不比北京到故乡近。母亲认为,这怨我,因为我整天把运河挂嘴上,老头子才动了凡心。

  父亲在研究所待了几十年,练出了强悍的职业病,凡事一上心就当科研来搞,跟广场上的中年妇女跳舞是(据母亲的情报,他在中年妇女那里的市场没那么好),聊大运河也是。如果有人一天到晚跟你叨咕谁不好,那人就算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听久了你也会觉得他十恶不赦。就像前妻整天给我儿子洗脑,他老子如何如何不堪,我儿子真就信了,每次见我都把上半身撤得远远的,用看刑满释放犯的眼光看我。如果有人成天在你耳边唠叨一件事,那事哪怕再乏味,长此以往你也会莫名其妙地生出感情。父亲张嘴闭嘴大运河,慢慢地还真就把我说成“大运河的孙子”了,他自认是“大运河的儿子”。反正大运河成了我们爷儿俩的祖宗。

  不过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的确越来越了解大运河了。干这个的嘛。或者说,因为了解越来越多,开始有点理解了。我不从道理上去理解,而是从故事、细节,从血肉丰沛的运河边的日常生活去理解它。我们采访过一位运河专家,老先生不说大道理,就讲他七十九年来如何与运河纠缠在一起,文字、图片、声音、视频,他自己的、亲人朋友的,全媒体展示,那四十五分钟就像他与运河共同的自传。

  片尾是老先生缓慢独行在运河边的视频,拍摄时阴天,快收工时突然云开日出,西半天霞光万丈,他漫长的细瘦影子平地生长,瞬间就横贯了半个运河。拍摄时我在现场,为自然的伟力和隐喻大大地感叹了一番。而真正进入摄影棚录制这一期的《大河谭》,一个多小时逻辑严丝合缝地讲述后,最后老人的影子突然铺到水面上,我这个以“出戏”的控制力见长的老革命,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我不能自抑地煽起情来。我从来没有如此奢侈地用词,好像我怀里抱着一部正能量词典:

  “这个镜头让我想起了敬业、忠贞和相依为命,让我想起了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让我想起了命运、光芒和不废江河万古流。”

  我把送盒饭的剧务都给煽哭了。

  这样的故事我们搜集了很多。跑船的,打渔的,在运河边开了几十年店铺的,修了几十年船只的,沿运河边常年坚持长跑的,专门管理运河的公务员和警务人员,专做运河河鲜的红案大师傅,运河沿岸考古发掘的,拉过纤的,摆过渡的,罱过河泥的……但凡有点瓜葛能找到的,工作室的小朋友们都联系了。能成为主角当然好,成不了主角就作为补充素材备着,没准哪一期、某句话就用上了。开头三期相关资料我看得不多,第四期开始,我就看进去了,开始重新回头补看,还真有很多故事和细节能救火,关键时候就成了消防队员。

  我开始上心了。这个行当需要上心,但这个行当又害怕上心;上心意味着可能做出好片子,更意味着必须加大投入,慢工出细活儿。我决定把《大河谭》弄成个精品。前期的投资早用光了,我把手头能挪用的钱全塞进去了。正满脑门激情,等着接下来的资金,电视台的哥儿们一瓢冷水浇下来,后续的投资要黄了。就上午,手机一响我就知道没好事。刚挂上我前妻的电话,儿子想报一个英语夏令营,相关费用外加在英国的吃喝拉撒,又是四万。我说需要这么多吗?前妻说,不相信就让你儿子拿发票回来报账,我会叮嘱他,进收费公厕也别忘了要收据。离婚对一个人改变如此之大,前妻原来写个年度工作总结都要我帮忙,现在成了语言大师,每个字都用得凉飕飕的。幸亏是她离我,要是我离的她,还不得成就个大作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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