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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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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波罗知道遇到了传说中的状况,从椅子上站起来,很是兴奋。邵伯闸是运河上的重镇,要害所在,南来北往的船只都经过这里。只是大清国地势南低北高,此地水位南北落差明显,邵伯闸只能采用三门两室的方式分级提水,让船只通行。三道闸门,两个闸室,提起,放下,再提起,再放下,如此反复。闸室又小,一次进不下多少条船,两边的船只积压得就很多。淡季当天通航还有可能,漕运和水运旺季,或者赶上天旱水位上不来,憋个十天半月都不在话下。老夏说他在邵伯等候过闸时睡了这辈子的第一个女人,没任何问题,等这么久,认认真真生个孩子都来得及。积压这么多船,一想到接下来漫长的等待,大家都着急。小波罗不急,既然等待是经行运河的必由之路,为什么不好好感受一下这个等待呢。 他们在邵伯镇下船。以老夏的经验,这么多船起码要等四五天,所以嘱咐邵常来备足食物、日用品和水。邵常来买了满满一挑子东西回来。小波罗和谢平遥也在镇上逛过了一圈。船出发,往更多的船里挤。 他们排在最后。如此壮观的场面小波罗从没见过。威尼斯的潟湖里船也不少,城里的河道中也穿梭着很多贡多拉,但跟这里没法比。有的平底货船一支船队就二三十条船,船头连接船尾,浩浩荡荡甩出去三四里地。船的种类也多,漕船、商船、官船、客船、一般的货船、民用的大船小船;有摇橹的、撑篙的、划桨的、张帆的,还有两艘蒸汽动力的小火轮。 船的长相也各不相同,有的龙骨高得像个笑话;有的船底平如盘碟,两斤重的鱼甩个尾巴,水花也能溅到船里;有的船舱四周挂满红灯笼,这种船看得小波罗心里直痒痒,听说是妓船;还有雕梁画栋的短途游船,就算堆在船闸前等候,船主也要履行承诺,丝竹管弦嘈嘈切切还在演奏,这也成了一景,引得四周船上等待的人伸长脑袋围观;也有威严的船,不知道舱房里待着的是达官还是巨贾,或者是显赫人家的小姐、亲眷,总之所有门窗都紧闭,窗帘也遮住,外人窥不见其中的细节,连船上伺候人的丫头小厮也极少见到走动,整条船沉默得像一座建在水上的房屋。 但这片临时的超大码头吵闹得要死,每人冷不丁开一次口说一句话,码头就像一口滚沸的大锅。水上生活惯了的人嗓门都大,隔一条船的距离说话也得声嘶力竭地喊。谢平遥坐在船头的竹椅子上,觉得前边的吵闹声真要把运河给烧开了,他们的船随时可能被沸腾的河水乒乒乓乓地顶起来。 小波罗不让他闲着,让他和邵常来帮忙,他要拍照。一会儿在甲板上拍,一会儿跑到船尾拍,一会儿又要爬到桅杆上拍,那样可以把整个停泊的场面拍下来。上上下下,前后左右,拍了个遍。有人看见他像个笨拙的猴子缠在桅杆上,远远地向他吆喝、吹口哨,他也弄不明白人家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腾出手来一律送人飞吻。 等他忙活完,拍照的激情耗得差不多,天也黄昏了。水面上升起连绵的炊烟,整个邵伯闸笼罩在晚饭的香气里。 晚饭后,前方有人喊,动了动了。过半个时辰,他们前面的船才开始缓慢地移动。别人动他们也得跟着动,可刚往前挪了不足三丈,又停下来。视野里的其他船也都停下。闸前重新成了一片泊船的大码头。老夏跟小波罗和谢平遥说,困了就可以睡了,下一次再往前挪,恐怕得半夜了,那还得管闸的官爷心情好,心情不好,这就是今天最后一次了。小波罗和谢平遥在甲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了些什么他们自己说完也都不记得了。四周的船上有一半点起了灯烛,一半黑着。那些黑着的船头,多半有一两个忽明忽灭的亮光,是船主、水手和乘客们在抽烟。小波罗也在抽烟,想邀请老夏也来一块儿抽两袋,老夏说,他先眯一会儿,半夜还要起来,万一开闸放行,一寸也不能错过。 然后,困意袭来,他站起身,跟小波罗说了晚安,往自己舱房走。 第二天醒来,谢平遥无从判断夜里他们是否往前挪了若干米。周围还是那些船,要挪也是一起挪,算平移。当然老夏告知,还是挪了,快半夜的时候。一夜又积压了几十艘船,后面的队伍越来越长。一千多年来,这个时候都是运河最忙的时候。他在漕运总督部院时,有个老上司跟他说,如果运河是条死水,每年春夏之交,来往的船只穿行水上,摩擦生热也把河水给煮开了。小波罗又爬上桅杆,他为他们的船被淹没在前后浩荡的大军中大加赞叹。“太他妈壮观了!”他说,全维罗纳人只有他一个人如此幸运,见证了中国运河的强大。不是全维罗纳人,而是全意大利人,全欧洲人。但他攀在桅杆上同时抽动鼻子,闻到了某种怪味。他对谢平遥说: “什么味?” 谢平遥说:“屎尿。” 太阳在东方,雾气继续从水面上升起。一夜间河里的便溺味随水汽一起上升。 距闸室还很远,水面就开始收缩,仿如一个漏斗。挤挤挨挨的船慢慢排成两列往前挪。行动迟缓到如果只盯着这一件事,那你简直没法忍受,会觉得那不是慢,而是根本就不动。可做的事反反复复做过了几遍,岸也上了三次,到第三天上午,小波罗的好奇和耐心终于用尽,他第四次上岸。谢平遥跟着他一起,从一条船跳到另外一条船上,直到攀上堤岸。大徒弟也跟师父申请到岸上活动一下。他还记着师父在这个地方睡过一个女人。但他运气没师父那么好,因为上了岸,小波罗突然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船闸竟能慢成这样。 河堤上长满矮小的旱芦苇、青草和很多种野花。一条路被无数双脚光亮地踩出来。他们往远处走,越走越高,最高处是三道闸门和两个闸室。在第一道闸门之前,他们看见了一头伏卧的大铁牛,通体散发着钢铁的幽亮黑光。一个时辰之后,谢平遥一个在船闸执勤的朋友给他们介绍过这头微微仰脸向天、双角尖利的铁牛:长一点九八米,高一点一米,重两吨。 继续往前走,站到最高处,整个船闸的构造一目了然,三门两室尽收眼底。当时正赶上一支运砖瓦的船队准备过闸。该船队有船十八艘,漫长的一支队伍。进船闸之前,先解散船队,第一道闸门提起后,一艘接一艘进入第一个闸室。闸门嵌在两个大石墩子之间。几十个人力光着膀子推动绞盘,油亮的汗珠在绷紧的脊背上滚动,阳光照过来,每个人的身体都在闪闪发光。闸门缓缓地提升起来。一支船队就占满了整个闸室的一边。全进来后,每艘船靠着闸室墙壁,首尾各有一根粗大的缆绳,把船拴牢在墙壁上一个个方框里的铁钩子上,固定的同时,第一道闸门放下,第二道闸门开启。第二个闸室的高水位注入进来,第一闸室水位升高,把船一点点抬起。 等第一闸室的水位和第二闸室持平,船驶出闸室,重新进入了运河,然后编队再次进发。当它们驶出第二闸室,开启的闸门又关上。而身后,新的一拨船只已经进入了第一闸室。如此反复。与此同时,南下的船只也循同样程序,与北上的船只相向而行。在闸门升降之间,在闸室注水、水位持平、船只行驶之间,只有闸门前指挥员的令旗在挥动,只有推动绞盘的汉子们齐声的号子在响。运河上的航船得以上下通行。 小波罗咂嘴摇头,感叹不已:自然的伟力不可抗拒,不过是因为没有及时遇到科学合理的人类智慧。如果没有邵伯闸,他将永远不可能坐船沿运河北上,因为没有船闸有效地调节控制水位,运河只会从高至低一泻千里,成为一条无法北上的单向行驶的河流。在世界任何的别一处,他都没见过这般智慧的水利工程。他对打旗语的年轻人竖起大拇指,大叫great。因为小波罗的大喊大叫,从指挥室里出来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他的本意是让这几个影响公务的人赶紧离开,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大个子竟是个洋鬼子,而旁边戴眼镜的中国人,似曾相识。他对着谢平遥右手食指上下点了十几个回合,突然说: “您,不是漕运总督衙门的谢大人吗?” “正是在下。”谢平遥抱抱拳,“敢问兄弟尊姓大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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