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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谢平遥到的无锡。下了船在街巷里乱走,打听锡蓝客栈在哪儿,竟没人知道。他也不急,天尚早,无锡头一回来,边看边找,睡觉前落脚到客栈就行。运河穿过无锡和淮阴,但两处的风物大不相同。无锡的水更多,支支汊汊,阳光都带着潮气,街巷的石板路长满青苔。无锡人说话好像只有舌尖在干活,弹动翻卷,那些清细娇糯的声音像受惊的鸟,迅速擦过他耳边,抓不住。交流上有障碍,他就多看少说,能不开口就不开口。中午走饿了,找家面馆坐下,斜对面是个洋人。开始真没在意,那洋人穿着中国的长袍马褂,头上还续了根假辫子,不出声就跟随便一个中国男人没两样。但那洋人出声了,要辣椒,他不会说辣椒,也知道说外语店小二听不懂,就把筷子往醋瓶子里挑一挑,放到碗里搅拌一番,再把沾满汤水的筷子放嘴里吮,做出抓耳挠腮、脑门冒汗的样子,嘴里呜啦呜啦地叫。为表示并不惧辣,他把假辫子在脖子上绕了两圈,英勇地撇撇嘴。店小二看明白了,周围的人都看明白了,洋人好不得意,学旁边的中年男人,右脚一拎,踩到了长条板凳上,侧身半个屁股支撑住身体。这一套中国式动作相当地道。

  辣椒上来,洋人挑了一大筷头放面里,呼噜呼噜地吃,头发里直往外冒热气。谢平遥也要了辣椒,以他的重口味,这个辣度也相当过硬。

  下午再遇到小波罗,是在泰伯桥边的茶馆。谢平遥从南长街走到清名桥,有点累,在桥头石阶上坐下,远望一片冒烟的街巷,问当地人,说在烧窑。多年前读过两句诗,记不清谁写的,“城南一望满窑烟,砖瓦烧来几百年”,好像说的就是这里。谢平遥捶捶脚背,起身往窑烟处走。随着河道绕,就来到泰伯桥上。桥边有临街茶馆,像吊脚楼一样伸出一个宽阔的平台,吃面的洋人斜倚着美人靠,正端着盖碗茶杯在喝茶,喝一口闭上眼,摇头晃脑地品味。这种装模作样的动作谢平遥不喜欢。这些年见了不少洋鬼子,真傻的有,大智若愚的有,懵懵懂懂的有,这些都不讨厌,看不上的就

  是那些装模作样的:要么刻意做出亲民的姿态,谦卑地与中国人同欢笑、骨子里头却傲慢和偏见得令人发指;要么特地模仿中国人的趣味和陋习,把自己当成一面镜子,让你在他的模仿中照见自己,曲折地鄙视和取笑你;还有就是小波罗这号人,一个观众没有,也一脸入戏的销魂表情。因为看不上眼,反倒多看了一会儿。河道里船只往来如梭,卖布的,运丝的,贩菜的,拉砖的,赶路的,送客的;还有一支送亲归来的船队,每一支橹上都系着红绸布,喝红了脸的男人跟水边洗衣的妇人唱酸曲,被泼了一脖子水。小波罗看着运河里的热闹咧开嘴大笑,笑完了继续喝茶。茶水喝光后,他把茶叶一片片捞出来,摊在美人靠上数。

  在后来沿运河北上的时光里,谢平遥发现小波罗一直保持着数茶叶的习惯:要么是喝的时候数,看茶叶缓慢舒展开来,最后沉下去;要么喝过后捞出来数。他喜欢喝中国茶的感觉,茶叶在碗里飘飘悠悠,那感觉差不多就是地老天荒吧。但这个细节在当时,被谢平遥归为了外国人的矫情。李赞奇问他对小波罗的感觉,他的回答已经相当节制了:人不坏,有点没正形。

  李赞奇表示同意。这家伙的确跟别的洋人不一样,中国人都未必能跟他吃到一个锅里。一个意大利人,吃点面就行了,他不,非要吃中国米饭和烧饼,还得顿顿辣椒。筷子都夹不稳,但坚持不用刀叉,说中国人才文明,吃饭用的是竹木,不像他们欧美人,上饭桌就手持一堆凶器。

  “忍忍吧,”李赞奇说,“总比天天逼着你跟他一块儿吃西餐好吧。”

  “你们在说啥?”小波罗用意大利语问李赞奇,“是中国的悄悄话么?”

  “我们在说你的衣服很好看。”李赞奇说,“迪马克先生,从今天起,你得说英语了。”

  “不好意思,谢先生,这就改。”小波罗改成了英语,“谢谢你们夸我衣服好看,我的辫子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谢平遥说,“比我们的好看多了。”

  “那当然。假的再做得不如真的好看,那做假还有什么意义呢?”小波罗把假辫子揪下来,捧在手里给他们俩看。油黑挺拔,比谢平遥和李赞奇两个人的辫子捆在一起还粗壮。

  谢平遥撇撇嘴,用汉语对李赞奇说:“这么饶舌,真怕受不了。”

  “若是不痛快,”李赞奇压低声音,也用汉语说,“价就往高里要。他们喜欢一锤子买卖。”

  “你们又背着我说什么呢?”

  “赞奇兄问我,迪马克先生是不是很帅。”

  “谢谢。”小波罗在床前鞠了个躬,“要是眼窝浅一点,鼻梁再低一些,头发不那么卷,我会更帅。”

  第二天他们离开无锡城,往常州方向走。他们,小波罗、谢平遥和邵常来。李赞奇留在锡蓝客栈,还得再养几天。拄着拐能动了,自己坐船回上海,回杭州也行,他老家在萧山。邵常来是小波罗在杭州雇的随从,二十八岁,个儿不高,但长了一副好肩膀,做过多年挑夫,是在杭州谋生的挑夫中的一员。四川男人天生能做一手好菜,所以又兼了厨子。照李赞奇的说法,以小波罗偏僻的爱好,很可能邵常来首先是当厨子来雇的,顺带做挑夫。作为厨子水平如何,谢平遥不清楚,来不及吃他做的饭菜。昨晚到客栈,陪着李赞奇在病床前聊到半夜,就着三五个小菜,喝了两壶酒;兄弟多年不见,必须喝到位才行。菜倒是邵常来出门买的,猪头肉、芦蒿炒香干、熏鱼、酱骨头、凉拌麻辣面筋、油炸花生米。加上小波罗和邵常来,四个人两斤烧酒。邵常来要收拾行李,地位上也算下人,意思一下就算了;小波罗跟着起哄,要“深刻体验”一下中国白酒,刚二两就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今早就出发,小波罗要吃最后一顿小笼包。谢平遥把李赞奇也搀到客栈旁边的早点铺,鲜肉和虾仁馅各来一份,佐以紫菜蛋花汤,汤汤水水下肚,浑身通泰。

  做挑夫,谢平遥觉得邵常来绝对够格。小波罗一个人的穿戴行头就装满了两只箱子,还有他带的各种测量水文的仪器、罗盘、柯达相机、一把防身的勃朗宁手枪和一把毛瑟枪、一路上要看的书和资料、写作需要的墨水和纸笔、一根哥萨克马鞭、茶叶,以及喝功夫茶的全套茶壶和杯子。此外还有邵常来自己的一点行装和小零碎,一堆大小不同的箱子和包裹,多得像搬家。邵常来条分缕析地分置在扁担两头,下蹲的时候,左右肩膀上两块磨出老茧的肌肉奔突两下,轻轻一声咳,所有家当应声而起。从侧后方看过去,一堆移动的行李中只剩下邵常来的一颗头。谢平遥的柳条箱自己拎着,他担心邵常来挑不起那个担子,一根草他都不忍再加。看来他过虑了。

  邵常来挑着行李,步子迈得小,速度却挺快。谢平遥拎着箱子,肩膀上还有一个包袱,装着随身用的杂物。小波罗空身人,只拎着一根拐杖,拐杖通体紫红,像红木质料,其实外壳是钢铁做的,掌心握住的地方镶了一块乳白色的东西,小波罗说是象牙,谢平遥辨不出真假,但漂亮是没得说,漂亮得更像一个摆设。三个人出了客栈,沿潮湿的青砖石板路去往城外码头。李赞奇拄着拐站在锡蓝门口,空出一只手对他们挥。

  上船时谢平遥发现多了两桶水,邵常来托人从惠山买来的,提前送上了船。都说第二泉的水好。苏东坡路过无锡,也专程去尝尝,“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买来烧开了给迪马克先生泡茶。这两桶水让谢平遥心生一点小温暖,长路漫漫,有同伴如此,此行应该不会让人太过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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