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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是你拉我过来的。”

  “……你说我尊来了?”

  昙动动身子,神色一正,“我尊的脾气你知道,越是不可能,他就越要赢。不过……”他拍拍闵友意的肩,“如你所说,还早,明天是五月一日,我们还有三十天。友意,这次胜负几率如何?”

  闵友意未答他,眼睛盯着对面的砖墙,若有所思。

  “窟里很好奇,你这次怎么还没动静?”昙用手按按他中掌的胸口,寻思片刻,又将手搭上他的脉腕。拈脉细切,指尖遽然感到一下短促的异跳,他凝眉。

  咦,脉相这么奇怪……缓缓离开被自己当成棉被的胸膛,昙一手拈脉,一手捂唇,皱眉沉思。

  “谁说老子没动静。”闵友意欲抽回手,却因腕间异常的坚持而顿住。再抽,还是不放。无奈,他瞪向昙,却不想迎上两道含趣的视线,那趣味令他火大,“老子只是真气岔位。”

  “不止,”昙慢慢贴近他,直到两张俊脸眼对眼,鼻对鼻,他才缓缓开口,“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脸色很差,警敏感失常,双眼无神,脉相紊乱,只有嘴唇的一点血色勉强算得上是整张脸上最正常的地方。”

  “……鼻子呢?”

  “你又不是狗,那么在乎鼻子干吗?”

  “……”

  “友意,你这次受伤……不轻。”

  “走火入魔?”

  昙摇头,手指顺着他的脸向下游走,蜻蜓点水般掠过喉结,飘过衣襟,掌心慢慢展开,最后贴在跳动的胸口上,弯起的唇角仿佛初一夜空的上弦月。他一字一字,说得非常慢:“不,不是走火入魔,要不要……我为你医治?”

  “庸医!”这就是闵蝴蝶的回答。

  “当真不要我医?”

  闵友意翻个白眼,一点也不介意两人暧昧的姿势,仅撇了撇嘴,“你只会把人医死。”

  “那你以后别、求、我。”昙收了笑弦,眼底的戏谑却不减分毫。

  “老子绝对不、会、求、你治病。”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若求了呢?”

  “求?”闵友意抬起光洁的下巴,俊容绽笑,魅色立现。此时,只要他开口说话,两人的唇将不可避免地贴触在一起,而他——微笑,唇动,语如微风,“如果老子求你治病,老子就给你端茶倒水一个月。”

  “当真?”昙的声音亦是轻若苇絮。

  “当真。”

  两人默默注视彼此,仿佛天地之间一片空旷,只有那句誓言在遥远处回荡……昙突然转看紧闭的木门,“我想,有寂灭作证,你不会反悔。”

  门外传来两声短促的笑声,似强忍了笑意。

  闵友意放开昙,视线转向木门,“进来。”

  推门,走入两名男子,一人是寂灭子,另一名是随昙一同前来的厌世窟侍座——无忧子。

  “见过夜多窟主。”无忧子恭恭敬敬垂下头。因七破窟有窟主七名,侍座七名,遇上窟主们齐齐一堂,各窟部众皆以全称敬唤众窟主,以示区别。

  无忧子虽垂看地面,状似恭敬,可脸上的笑却一点恭敬的意思也没有。闵友意不以为意,示意两人坐下,向寂灭子询问近日的事态变化,诸如——丑相与贝锦倩相谈甚欢,有台天天在遥池宫里念经讲故事,诸如——宝马镇内商贾的来来去去,遥池宫与某些商人的生意往来,诸如——陌生脸孔的江湖人越来越多,“锦鳞四少”跑进长白山探险,现在还没回来……

  听着寂灭子不比念经差多少的声音,闵友意不见一丝不耐,他微曲四指,大拇指翘起,托着下巴,静静聆听,素来春意灿烂的眸中仍有一丝朦胧。间或,他打断,询问,简单下了几个命令后,一时又陷入恍惚。

  昙并无离开之意,趁寂灭子“念经”,他从腰边取下一个不惹眼的灰色小布袋,从里面倒出数包五颜六色的小东西,若仔细看,能分辨出那是由各色蜡纸包成的小方块。

  “紫色……不好,红色……不好,嗯……”挑挑挑,他挑中绿纸小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茶叶。

  早在他挑挑捡捡时,无忧子已将桌上的瓷壶圈在两掌之间。待他满意地挑中绿纸包、打开,无忧子的手正好放开瓷壶。

  揭开壶盖,白气袅娜。昙将茶叶倒入壶中,端起瓷壶摇了摇,一抹异香霎时弥漫室内,清香馥郁。“什么茶?”闵友意问得极淡。这淡,意味着他对有没有回答并不介意。

  “眉绿。”一杯送上。

  含笑接过,闵友意放在鼻下轻嗅。

  但凡新鲜茶叶炒制之后,成品都变为深绿或灰黑,“眉绿”却不是,它的鲜叶向阳的一面是绿色,背阴的一面是红色,晒炒之后,叶背的红色变淡,叶面的绿色却保持不变,且每一片茶叶弯曲有度,仿佛七八岁童子的小眉毛,故而得名。

  “眉绿”不算茶中罕品,但庸医炒制的“眉绿”却是罕品中的罕品。七破窟里,只有庸医闲时没事才会炒炒茶、磨磨毒药,偏偏出自他手的茶叶香味独特,深得玄十三喜爱。庸医每次制茶都不会多,拳头大小的瓷瓶,每种茶两瓶,一瓶给玄十三,一瓶给众窟主品尝。庸医的茶,一般人还尝不得……

  “寂灭。”另一杯送上。

  寂灭子受宠若惊,双手端过小瓷杯,差点热泪盈眶。啊,厌世窟主亲手为他倒茶……只不过……还是……清清嗓,他垂眸,“谢厌世窟主,待赛事了结之后,属下再喝不迟。”

  这杯茶,他想喝的,可……凡喝过厌世窟主泡的茶,部众们要么拉肚子拉到两腿发软两眼发昏,直接从肉骨头变成骨头,要么,便像醉酒般浑浑噩噩,一个月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神志清醒后听旁人说起,就连自己也觉得骇人听闻。

  对于拉拉肚子,寂灭子是没意见,醉醉酒他也无所谓,但那只限于不比赛的时候。如今窟佛赛事胜负未分,他不想出纰漏。

  恍惚的眸子终于恢复清醒,闵友意闻言一笑,看向满脸写着“你真令我失望”的男子,岔开话题:“我尊什么时候到?”

  “他什么时候到,不是你我能控制。”昙倒了一杯给自己,慢慢品尝。

  闵友意微微点头,算是同意昙的话。静了静,他在桌下踢了踢闲闲喝茶的家伙,“昙,如果一人手足筋脉被挑断,你有把握将他治好吗?”

  “受伤之后,若一个时辰内出现在我面前,我有把握将他的手脚治得比没断筋前还要灵活。”

  “当真?”

  “当真。”不怎么认真地点头,昙又为自己斟茶一杯。

  他表情疏狂,闵友意却知他的确有张狂的本钱。如果昙想医死一人,就没人可以医活,如果昙想医活一人……那个……坦白而言,在他记忆里,昙正正真真医活一人的记录尚不存在……分神片刻,他想起见到昙后脑中一闪而过的问题:“你原本是不打算来的。”

  “对。”

  “现在坐在老子前面的是谁?”

  “我。”

  “该不会……”闵友意眸珠一挑,贴近,“你是不是怕卷轴太长,你要的东西我带不回去?”

  “不,我来,只是为了……”厌世窟主举杯掩唇,让某只蝴蝶无法瞧见自己唇角的趣笑,“泡温泉……”

  “……”

  “吃鸡蛋……”

  “……”

  “仅此而已。”

  十天后——

  一袭白袍,闵友意盯着杯底舞动的茶叶,愤郁!

  庸医没说谎,他上山,一不采药,二不挖参,还真是非常单纯地泡他的温泉,吃他的鸡蛋。反正温泉没刻名字,他爱泡多久泡多久,但是,泡归泡,为何天天拉着他一起泡?

  庸医的话是这么说的——“五月时节,拥雪赏月,清风暖池,一壶美酒,你不觉得比白天更多一份怡情!”

  啧,怡情?要他以为,与软玉温香的女子泡在一起才叫怡情,和庸医一起泡……简直是暴殄天物。这十天他在干吗?

  在、浪、费!

  喝茶后,他睡了三天,第四天正午醒来,一身酸臭,头昏脑涨,听到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庸医的指责:“若不是贝兰孙那一掌,以你的功力,断不会因为一杯茶就睡了三天。”

  庸医,他以为他的茶很好喝吗?不是让人上吐下泻,就是让人发酒疯。

  醒来当晚被庸医拖去泡温泉……行,行,泡就泡,他是没什么所谓,可那家伙什么时辰不好选,偏偏过了三更上山,不到寅时不下山,每天晚上泡得他皱皱巴巴,差点脱胎换骨。泡完回到客栈,他倒头就睡,待第二日醒来,已是午后的午后了。如此数日,他哪有工夫到遥池宫与淹儿相会。

  据部众回报消息,依然有宵小想窃得“渐海鳞牙”称霸武林,借着这次窟佛赛,宝马镇已是龙蛇混杂,贝兰孙这些日子还能睡安稳觉,实在应该感谢七破窟,若不是夜多部众拦下大半小贼,每晚潜入遥池宫的宵小就够贝兰孙一夜没觉睡了。

  淹儿……白袍公子敛眸半晌,长睫眨了眨,缓缓睁开,盯着掌心的纹路,良久后,掌心慢慢移向胸口,覆上庸医当日按住的位置。

  他明明没病,为何近来胸口隐隐生痛?只要他一想到……

  “叩叩!”门上传来两声短促的轻扣。

  “进来。”

  “又犯病啦?”不痛不痒的声音,清冽迷人,来自某位庸医。

  “你才有病!”手放下。

  “要出去?”长眸一扫,推门而入的人笑呵呵。

  “你今天别想拉老子去泡温泉。”两手拉直腰带,经脉畅通气血旺盛的夜多窟主美目睥睨,露齿一笑,手腕使力一抖,布帛破空仿如琴鸣,流光照电之间,浅紫盘腰,徐徐而下,一段风流缤纷自现。

  “喝杯茶,再去不迟。”扬扬托在手中的瓷壶,昙倒了一杯递给他。

  一口饮尽,将杯抛回,闵友意移步向门,“什么茶?”

  “旋品银筝。”

  开门,他顿了顿,回头,轻轻说了两个字:“谢谢。”

  昙笑了笑,只手托腮,指尖扣打桌面,回道:“如果你能走出客栈……”

  不理他,闵友意转身下楼。

  “再谢我……不迟……”

  迟字音落,一道清俊身影正好迈出客栈,提气跃上屋顶,身影遥遥,转眼不见。

  “果然……”房内,清脆的扣响一声又一声,缓慢,却不停,其间,夹着一缕满意的低喃,“痊愈。”

  长白山的天气,前一刻还是蓝天碧扫,白云飘飘,后一刻可能就是电闪雷鸣,雨雪冰雹,正如某些事情,相安无事的表象下不知潜藏着什么。

  至少,有台小和尚察觉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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