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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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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修,你若想著作译为八国文字,由最高贵的出版杜发行,再大肆做世界性宣传,我帮你,何必同猥琐的染金发的东洋人打交道。” 我要隔一会才能对他说:“元立,自费不能反应市场需要,写作纯为酬答读者,没有读者,那么辛苦干什么。” “有捷径为何不走?” “没有满足感,缺乏挑战性,元立,我野性难驯,不是你可以了解。” “我的确不明白。” “不要紧,我们仍是好友。” “你有一日累了的话,请记得我处可以歇脚。” “我不会忘记。” “小心日本人。” 我忍不住笑了。 自费多简单,自说自话,自作主张,我来翻译,译成十二国文字,每种印五百本,开记者招待会,派赠友好知己敌人,书上没有定价,书局不见公开发售,这是干甚么。 没有读者,一本小说同私人日记有何分别,在外国出书唯一目标是争取更多读者。 周元立完全不明白这一点。 晚上,我在孤灯下修改合约,说是修改,其实几乎是完全改动。 山口的电话来了。 “自修,你不是说要到荒山野岭去构思作品吗?我知道加拿大北部有个地方叫白马镇,几乎人迹不到。” “总有一天,我会置一间原木乡村屋,住在那里不问世事。” “我可以来探你吗?” “欢迎之至。” “合同做好没有?” “明早交给你。” 我睡得不好,梦中看见一个赤足幼儿走来走去,他有点脏,穿得十分臃肿,像是冬天家中没有暖气的贫童,小小光脚已经长满了厚茧。 “你是谁?”我轻轻问他。 小孩还不够一岁,不懂言语,只是笑嘻嘻。 我醒了。 有人一早在门外掀铃。 我披上浴袍去开门,山口站在门外。 他的头发已剪成平头,而且染回黑色,看上去正气沉着,居然有三分似华裔。 他摸摸头顶,“怎么样,还顺眼否?” 绝对是大牺牲。 “至少赢了那长发儿一招。” “平白无辜讨厌人家干什么?” “是我,我一向看不起这种靠家势受抬捧五谷不分的人物。” “这是合约,你带回去研究吧。” “跟我一起回东京去。” 我摇头,“我并非东洋迷,对于你们的流行曲电视剧一无所知,我只晓得源氏物语是世上第一部小说,还有珍珠港事件引起原爆。” 山口不服贴,“你故意抗拒。” “说也奇怪,我甚至不是特别喜欢日本食品。” “你想标新立异耳。” “不不不,我也有欣赏日人的地方,至少你们的前辈不会动辄对今日的流行小说嗤之以鼻:噫,根本写不过芥川龙之介,咦,比不上川端康成,你们各有各做,各有各抄,十分平和。” “谁说的,每个月均有八百本新书面世,打个头破血流。” “回去为我努力推广,时机到时我会来看你。” 他忽然醒悟,“这叫什么,呵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却说:“这次我见到你,你也认识我,不要小器想到斤斤计较。” “奇怪,自修,你好似对男性完全没有尊重。” 我反问:“尊重一个人因为他的性别而不是他的人格,为什么?” “你是我见过最嚣张的女子。” 我的自信,在他眼中,自然化作跋扈。 我学着日女打躬作揖,“嗨,嗨,多谢指教,请多加提拔。” 他啼笑皆非的看着我,“这样野性不驯,却不是没有文化,奇哉。” “你想要听话崇日的写作人,我立刻可以给你推荐十个八个。” “都是美女吗?” “美男也有。” 他举起双手,“我投降,说不过你的一张嘴。” 我看着他,“险胜。” “庄自修,不知多少华文作者把作品自费译为日文大纲到处联络东京出版杜。” 我微笑,“其志可嘉。” “你这个人胸无大志。” 我拍手,“至少我不会志大才疏。” 在顶尖商业社会长大的我,一早已了解到劳资双方不过互惠互利,谁也毋需爱上谁,有利可图,关系一定固若金汤,无谓自作多情。 我送走了山口,在飞机场,他仍感跷蹈,“我的投资是否正确呢?” 我告诉他:“书本售销量很快会给你正确答案。” “你说得对。” 忽然之间一大堆游客涌至,人潮冲散了我与山口。 我推开身前身后的人四处张望,偏偏不见了他。 我还没有说再见呢,一急,不由得喊起来:“明,明。” 身边有人轻轻答:“在这里。” 我松口气,态度又强硬起来,“山口,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静默一会儿说:“已经爱上你的我避无可避。” 他握着我的手,我们坐在长上直至最后一分钟,再也没有讲话,也没有松手。 时间到了,他吻我的头顶,“再见,怪兽。” 我朝他摆摆手,他依依不舍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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