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直至海枯石烂 | 上页 下页


  “谁说的?”

  他笑,“我也有朋友,我也有耳目,况且,你又不是不出名。”

  “在我们中国人来说,你这个毛病叫纠缠。”

  “不是锲而不舍吗?”

  “庞大的长途电话费用是否由出版杜负担呢?”

  “再问一个问题。”

  我温和地问:“阿基拉耶玛辜兹,你有完没完?”

  “为什么叫自修?是父母希望你专注修练品格学问吗?”

  “不,名字由祖父所取。”

  “有什么深奥涵意?”

  我吟道:“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他大表讶异,“真的吗,如此宿命论。”

  “再见,山口明先生。”

  “我明日再打来听你的声音。”

  “我会出外旅行。”

  “去何处?请留下电话。”

  “去加拿大极北地大松林一间木屋静心写作,”我信口胡绉:“亲近大自然,寻找灵感,哪里有电话线路。”

  山口问:“连无线电话也没有?”

  “我想好好写点文字。”

  “几时出发?”

  “就这几天。”

  我挂断电话。

  我同自己说:庄自修,这东洋人会不会企图追求?

  撇开血海深仇不说,宾主之间当然是客气点的好。

  还有,隔着三小时飞机航程,如何做朋友,我对非英语国家的文化风俗认识不多,勉强不得。

  我没见过山口,山口也没见过庄自修,我给他们的照片,是庄思明的倩影。

  对他们越冷淡,他们越是觉得对方矜贵,这是通人类的怪毛病。

  工作后觉得疲倦,靠在沙发上听音乐,不知不觉睡着,的确不比十多岁之际,那时一个上午写万多字,下午还可以打网球。

  听母亲及阿姨时时嚷倦,怨腰酸背痛,便忍不住骇笑,惊觉四十岁之后彷佛没有人生。

  到了中年不漂亮不要紧,被肉体出卖可糟糕到极点。

  “是吗,来,大家聊聊天,说说笑。”

  谁,谁的声音入梦来。

  “是我。”

  是否友姑妈吗?

  电话铃把我叫醒。

  “呵,是妈妈,找我什么事。”

  “杏友姑妈请你明日去她家午膳。”

  “好极了。”

  “她住康乐路三号。”

  多么平凡的路名,我置房子,从来不选择这种路名,我喜欢招云巷、落阳道、宁静路。

  我现在住在映霞道。

  “康乐路的心洋房层层向海,附近有闲最好的国际学校,可惜杏友无子女。”

  我微笑,“那么优秀人才而无孩子诚属可惜。”

  “你呢,自修。”

  “我,来日方长。”

  真无味,十五六岁便得努力学业为将来前途铺路,廿多岁要勤力工作,突围而出,三十余便需顾虑退休后生恬,加倍蓄储,否则到了中年便会吃苦。

  任何时候都不得任性放肆,如不,后果自负。

  写到七老八十不是问题,文字精湛,一般多人阅读,受到尊重。

  最不好就是动辄:“啊哈,你们这些小辈,又写错了三个字!”或是“读者水准日益低落,专爱看今日的粗浅文字”

  非在这种事发生之前退休不可。

  庄杏友的家是什么模样?

  赴约之前,我有点紧张。

  我不喜跑到人家住宅作客,各人习惯不一样,有些人家越坐越冷,佣人到晚上九点还未端出饭菜,差点饿死客人。

  又有些客厅越坐越热,像进行蒸气浴,人客只得忍痛告辞。

  到了康乐路,看到一扇碧蓝的海,已经是意外之喜,根本不介意天气尚冷,都想到海边走一走。

  女佣一打开门,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庄杏友与庄自修同样是简约主义者,换句话说,大家都主张家徒四壁,无谓夸张。

  乳白墙壁明亮柔和,没有任何装饰字画,一组太沙发——张木茶几,根本不需摘室内装修。

  我几乎想鼓掌。

  女佣人叫我在会客室等候。

  杏友姑妈很快出来,在家她穿一套深蓝色男式唐装衫裤,十分潇洒。

  我赞道:“气色好极了。”

  “请坐,别客气。”

  我打量四周围,“真好,连报纸杂志都没有。”

  她笑,“许多人会嫌简陋。”

  “各人志趣不同,我却觉得一千件水晶玻璃摆设麻烦。”

  “自修,你我无异有许多相似之处。”

  我由衷说:“我真希望及你十分之一。”

  “太客气了。”

  “告诉我你的秘诀。”我的语气充满盼望。

  “我没有秘密。”

  “做人处世你一定有心得。”

  “你不要见笑,都是愚见。”

  我屏息恭听。

  “做人凡事要静;静静地来,静静地去,静静努力,静静收获,切忌喧哗。”

  “是,是,”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正应如此。”

  “你好象听懂了。”

  “我明白,我一直希望做到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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