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直至海枯石烂 | 上页 下页


  我自心里替他们高兴,近九十高龄,仍然耳聪目明,可是又懂得在适当时候装胡涂,凡事不过问,闲来游山玩水,不知多开心。

  “喂,自修来了。”

  “自修过来坐下。”

  我坐到祖母身边。

  她仍然戴看那只碧绿透明的玉烛,我伸手轻轻转动。

  “自修从二岁起就说:“租母将来你死了,这漂亮的手烛给我”。”

  我连忙站起来,汗颜至无地自容:“祖母,我自幼就不长进,真可恨。”

  “不要紧,我已写清楚,这玉烛非你莫属。”

  我骇笑,“早知还可以要多些。”

  祖父笑得咳嗽,“那么多孩子,就是自修会逗我们笑。”

  “她早已自立门户,谁也不怕。”

  我只得笑,“近几年你们也不摆寿筵了。”

  “你大伯伯怕一提醒我们有几岁,我们一惊,就急着要走。”

  “是吗?”我诧异,“看不出大伯伯有这般好心思。”

  祖父说:“一个人打理财务久了,难免俗气。”

  我连忙说:“我最近也知道经济实惠是种美德。”

  祖母笑:“你出去玩罢,弟兄姐妹在等你呢。”

  我心裹挂住一个人:“杏友姑妈来了没有?”

  “谁?”

  “我自己去找。”

  两老的世界已变得至明澄至简单,他俩只看到对方,并且珍惜每一刻相聚的时间。

  穿金戴银的思健迎上来:“自修你在这里。”

  她打扮日趋老气,还看与她母亲相似。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大伯处,这些孩子们鬼哭梆号,讨厌到极点。”

  我只是陪笑。

  “看你的环境,就知道你混得还真不赖。”

  “思健,你是大家阖秀,说话口气怎么像某区小流氓。”

  “我不想与社会脱节,否则再过几年便成老小姐了。”

  如此怨天尤人,实难相处。

  “你见到杏友姑妈吗?”

  “谁?”

  都好象没听过这个人似的。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被大伯母缠住,不知在说什么,连忙过去解围。

  “都由我们服侍,一天三餐,上午下午点心,晚上还有宵夜,每日不停地吃,光是洗碗就得雇一个人,你们不知道老人有多疙瘩。”

  我连忙叫:“妈,妈,有电话找你。”

  大伯母拉住母亲,“你说,将来出入口行判给我们,是否应该。”

  母亲连忙说:“自修找我有事。”松一口气。

  我讶异,“为什么不告诉她,我们一早就弃权?”

  母亲笑而不答。

  “杏友姑妈在什么地方?”

  “咦,一晃眼不见了她。”

  客厅焕热,我避到露台去。

  山上这种老式大单位就是有这种好处,露台可以放两张麻将桌子。

  有人捷足先登。

  我只看到她背影,浅灰色套装,半跟鞋,坐在藤椅子上,独自抽烟,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说,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脸友善的微笑。

  啊,已届中年,可是比我想象中年轻,眼角细纹经矫形医生处理,一小时可以消除,可是她没有那样做,看样子一早决定优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对她有无比的亲切感,在她对面轻轻坐下:“没有打扰你吧。”

  “怎么会。”她按熄香烟。

  我忍不住问:“你还抽烟,对健康无益。”

  她苦笑,“这洪水猛兽暴露了我的年龄身份。”

  “我原谅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样子。”

  她笑,“你又是谁?”

  “庄竹友的女儿庄自修,你是杏友姑妈吧。”

  “啊,你是那个作家。”

  “也是一门职业,为什么独惹人挪偷。”

  “我没有呀。”

  “姑妈,欢迎你回家来。”

  “谢谢你。”

  “我在外国杂志上时时读到你的消息。”

  “我也是呀,”她笑,“听说你的小说被译成日文出版,值得庆幸,销路还行吗?”

  “那是一个包装王国,无论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团铁,金壁辉煌,煞有介事地宜传搬弄一番,没有推销不出去的。”

  杏友姑妈微笑,“你这小孩很有趣。”

  我感喟,“不小了,所以渴望名成利就。”

  “东洋人可有要求你协助宣传?”

  我摇头,“万万不可,一帮宣传,便沦为新人,对不起,我不是新秀,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

  “这倒也好,省却许多麻烦,收入还算好吗?”

  “已经不是金钱的问题,”我笑,“除却经理人与翻译员的费用,所余无几,还得聘请会计师、缴税,几乎倒贴,可是当东洋吹文化如此猖獗之际,能够反攻一下,真正痛快,况且,我那经理人说:“自修,说得难听点,万一口味不合,蚀了本,是日本人赔钱,与我们无关”。”

  姑妈看看我,“那你是开心定了。”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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