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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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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用油膏了我的头,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毓元又莞尔。 陆俊申也在她敌人面前,为她摆设筵席,使爱她的人,以及恨她的人,都认为没有白费精力。 毓元的表妹绝对是敌人。 她自小看不起毓元,在她心目中,毓元水远是她屋檐下受过委曲的孤女,她可尽情欺侮她,她不信毓元会得强大起来,即使是,她也不怕,她有母亲做后盾。 毓元搬走许久许久,她还去剌探庄氏母女的经济情况,非常恶意,非常嫉妒。 完全是放肆的表现,她视毓元为假想敌,只要毓元在场,她就自然而然被得罪。 这时她暗暗打量毓元:古典裁剪合身的套装异常名贵,鞋子与皮包都是鳄鱼皮,手上戴一只男装薄身白金手表,近十厘米的珍珠耳环闪着晶莹的光芒,衬托得肤光如雪,看样子毓元是真抖起来了。 表姐妹俩念一间大学,表妹追求建筑系高材生,该名男生却钟情于表姐。 表妹从此与表姐不共戴天。 庄毓元是什么?是她家穷得发霉的亲戚! 男生听了却更加同情怜惜庄毓元。 那男生后来娶了别人。 庄太太悄悄说:“掌珠坐在那边。” 毓元点点头。 “胖那么多。” “住在外国,最易发胖。” 一胖就显得脏与懒。 奔丧回来,更加疏于打扮,看上去倒比毓元要大上三五七载。 毓元没想到掌珠会谢得那么快,大学时代雄心勃勃的一个女孩,忽然在外国小镇落了籍,守住一头两千美金开销的家,安居乐业起来。 毓元心底下不是不羡慕表妹的,但是要她学做那种小家庭主妇,又不甘心,感情矛盾得可以。 毓元也希望在最近的将来可以成家立室,过平凡简单的生活,把看电视当人生大事来办,闲时喝喝茶看场戏,但必需由绚烂至平淡,不可以像掌珠那样,由平淡进入更平淡。 怕只怕场面撑大之后,骑上虎背,很难下得来,所以毓元想她不会有纵横厨房的日子了。 她低下头。 从前看不起她母女的亲戚都在这里。 做透明人不好受。 她没问人借,也没问人赊,不知恁地,一个个都躲着她们,好像毓元身上带着定时炸弹,随时会得炸起来,滥伤无辜。 那一头是做电器的表叔,已不大管事了,生意交给女儿,这位表姐待毓元也从来没有客气过。 两人同车,说到大家就住在附近,毓元客套说:“有空我过来拜访。” 表姐脸色都变了:“我们就搬了,立刻就搬。”彷佛为了避毓元,搬家也是值得的。 毓元讪笑自己是个小人,这些细节都记得那么牢,平日埋在心底,有空即扯出来重温一下。 没有陆俊申就没有庄毓元。 申元公司成立之后,亲友纷纷和颜悦色起来,先是试探性地看毓元有没有记仇,发觉她没有,立刻把前事一笔勾销,那几年的苦难没有人再提起,有时连毓元本人都疑幻疑真。 众人的演技那么好,她又是唯一的观众,不得不付出些代价,能帮助他们的时候,她出手十分阔绰。 因此舅父去世,舅母亲自通知庄氏母女。 还有什么遗憾呢,应该没有。 那么能干的舅母都认为她是一条臂膀,要她改观不容易呵。 毓元最后一次烦她,是为着母亲。 庄太太精神不支,昏倒在浴室。 毓元发急,拨电给舅舅,由舅母接听,当时答应马上来。 过了十分钟,舅母补了一个电话:“你舅舅说,太晚了,我身体也不好,你们自家料理吧。”懒洋洋的口吻。 当时不过午夜十二时。 她们这种女人把娘家与夫家的人分得极清,嫁人半辈子,衣食住行全由夫家支付,但对娘家极之忠心,对夫家无法投入,动辄“你们我们”:你外甥不是我外甥,你妹妹与我无关,你父母关我鬼事…… 是那个晚上,她颤抖着声音找到陆俊申。 他出现的时候,如天神般高大强壮可靠,毓元过去,把头埋在他怀中。 那一年,她十七岁。 陆俊申同毓元说:“不要生气愤怒,那样的人,就该做那样的事。” 毓元一直没有动气。 即使到今日,翻了身,也从来没有踌躇志满,想起来,只有深深悲哀。 舅母通知她舅舅去世,征求她同意,把她名字登在讣闻上,是清晨。 毓元洗脸的时候,因受不惯这样的恩宠,有点迷茫,看着镜子里的反映,忍不住喃喃的说:“庄毓元,莫非你真的抖起来了。” 读完经文,又继续唱诗。 陆俊申问过毓元:“我在你心目中,地位如何?” 毓元想了想,微笑说:“你是我所有。” 陆俊申怜惜地说:“老这么说。” 外头传得很难听,一直说庄太大本来跟陆某有点瓜葛,不然谁有兴趣竭力帮助孤儿寡妇。后来女儿长大,陆某索性老实不客气…… 毓元一直没有对象,也是事实。 礼拜结束,低头默祷。 毓元听到舅母忽然饮泣起来。 舅舅对她言听计从,百依百顺,照顾周全,那怕是她娘家游泳偷渡出来的表弟,都可以登堂入室,一起搓麻将耍乐。 但是老式女人另有一功,她爱把自己形容得劫后余生模样,永远诉说丈夫不好服侍,说多了,预言成真,舅舅果然找到女朋友,舅母的王朝突然崩溃,一样吃喝,说话题材却变得又酸又苦。 庄太太问:“你上不上山?” 毓元点点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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