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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程岭听着,深感凄酸,泪流满面。

  “有时我也觉得奇怪,有朝一日我俩在另一个国度见面,她怎么辨认我呢?”

  程岭不知如何回答。

  郭仕宏喃喃自语:“也许,那时不凭肉体相认,也许,我的灵魂不老,她会认得我。”

  程岭把手按在他手上。

  郭仕宏抬起头,“程岭你真像岱芳,少年时我心情欠佳,她也喜欢按着我手安慰我。”

  程岭微微笑。

  “更可惜人不能一直活下去,不过,总得腾出空位给后人吧,前人也是这样退位让贤。”

  这时阿茜在门外说:“医生来了。”

  “请他进来。”

  程岭退出去,在走廊坐下,轻轻落泪。

  小念芳不知从何处走来,轻轻拭去她的眼泪,程岭与她紧紧拥抱。

  稍后,程岭到律师处签署了多份文件。

  她要在那个时候,才拥有银行户口及支票。

  那日,她向郭海珊要求独自在市中心逛一逛。

  “我这一年根本没有观过光,想看看这世界。”

  “我陪你。”

  “真的不用,司机接我返家。”

  “那么,我去叫程雯出来。”

  “罢哟,她在上课呢。”

  郭海珊急了,一抬头,看到律师行相熟女职员,便说:“吕小姐,你抽得出一两个小时吗?”

  那吕小姐知情识趣,“当然可以。”取过手袋,就陪程岭下楼。

  郭海珊朝她打一个眼色。

  吕小姐会意:“郭太大,我们到勃拉街逛完了百货公司喝茶。”

  程岭只得接受好意,乘机看一看吕小姐的妆,发觉口红已经不流行鲜红,淡色看上去比较自然,眼睛边沿学古埃及人那样描一条线,轮廓顿时鲜明起来,还有,裙子比以前短,衬衫也较为贴身,领口结一蝴蝶,非常俏皮。

  程岭在心里嚷:我过时了。

  那吕小姐鉴貌辨色,“郭太太,我叫吕文凯,你想买些什么尽管吩咐。”

  程岭抬起头,只见蔚蓝的天空非常晴朗非常高,可是这一个天却势利地只属于吕文凯那样的女孩子。

  程岭问:“你是大学生吗?”

  “我去年刚自卑诗大学出来。”

  “你是土生女?”

  “不,家父家母仍在香港定居。”

  “你觉得外国人有歧视华人吗?”

  “个别情况啦,倒底与上一个世纪不同,现在华人不是梳猪尾的苦力,”吕文凯微笑,“我们的发展也不一定局限在唐人街,相信再过十来年,华人定可大使拳脚,资本主义讲实力。”

  “吕小姐在大学念什么科目?”

  “管理科学。”

  程雯将来也可以念这个。

  可怜的程岭,她不知道吕文凯实际上还要比她大上两三岁,环境造人,此刻反而是她显得老气。

  程岭替弟妹及女儿买了许多新衣。

  轮到她试穿之际,她感慨了,对吕文凯说:“你穿就好看,不比我,硬硼绷,原来穿衣也讲气质,不能勉强。”

  等找到地方喝茶,天色已经暗了。

  吕文凯已第二次拨电话向郭海珊报告行踪。

  程岭回到家,看到郭仕宏站在露台上等她。

  她抬起头笑,“怕我迷路?”

  郭仕宏但笑不语,她去了这几个钟头,使他觉得天长地久。

  程岭进屋脱下新外套,“我出去花钱去了,真痛快,洋人都管我叫太太,女士。”

  郭仕宏只是笑。

  “你说华人是否已经抬头?”

  郭仕宏想一想,“世纪末吧,世纪末或可与白人争一席之地。”

  程岭诧异,“还要等那么久?”

  “嗯,而且,必定尚有歧视之声。”

  程岭气馁。

  “三四十年很快过去,届时你正当盛年,不过,我是看不到那一日了。”

  幸亏这时程雯欢呼着进来领取礼物,每拆开一盒就雀跃大笑,使程岭觉得再花得多也是值得。

  接着的一段日子,空气十分阴暗结郁,郭仕宏开始亲手筹备他的身后事。

  他不但亲自挑了照片,而且还一丝不苟地选了照相架子,接着准备寿衣,棺木石碑,联络牧师,还有,让程岭陪着他去挑选墓地。

  家里两个少年颇有意见。

  程雯嘀咕:“可怜的姐姐,简直是只笼中鸟,不见天日,陪着一个日渐衰败的病人,他又尽要她陪着做些奇奇怪怪的事,真痛苦。”

  隔了很久,程霄才说:“那是她的职责。”

  “太可怕了。”

  一向沉默的程霄忽然多话,他又说:“她牺牲了自己,作为踏脚板,你我才可以安然过度,我此生都会感激姐姐。”

  程雯悄悄落泪。

  程霄取过一支牧童笛,问妹妹:“你可记得这首歌?”

  他轻轻吹了几个音符,程雯听出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账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那个时候,程岭正与郭海珊陪郭仕宏看穴地。

  郭仕宏拄着一枝式样古朴印第安土著制的拐杖,已在这个叫昆士兰的墓园逗留了相当久。

  那天天阴风劲,郭海珊只觉愁云惨雾,十分不自在,侧头看程岭,她却轻松自在,一如逛百货商场,真亏她的,如此尽忠职守,任劳任怨,难怪她在郭仕宏心目中有那样的地位。

  郭海珊缩了缩肩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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