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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儿假装没听见,拉妹妹上车。

  总有人会这样讲吧,阿笑不说,阿月,阿二也会说,不是程岭儿不介意,而是根本无从介意起。

  车子往回程驶,程雯读出街上招牌:“丽——池——夜——总——会,噫,妈妈常来这里跳舞。”

  岭儿微笑,“是。”

  真没想到跳舞厅会有那样漂亮的一个名字,还有,电影院叫璇宫,可是座位破旧,空气污浊懊热,程太太一边看戏一边打檀香扇子,一套戏下来扇子都煽烂,程太太抱怨:“人家美国都有空气调节了。”

  一脚踢开满地的花生壳与甘蔗渣。

  对程岭儿来说都是新鲜刺激的事。

  婴儿背在背上,不是抱在胸前,旗袍到了臀部便截短,配一条长裤穿,吵架时动辄听到有人说:“斩死你”,马路上开满金饰店,海与山都那么近,这里的中国人又那么爱讲英文……

  晚上程雯做功课时发脾气,“我真笨!”岭儿笑说:“此话何来,你才不笨。”

  “隔壁西洋女孩伊凰看见爸爸,会得讲程先生,你早,好吗,今年天气真是热得早……她一样七岁,爸爸便说我笨。”

  “不,程雯我觉得你十分聪明伶俐。”

  程雯略为好过,“将来我要比广东人与西洋人聪明。”

  “现在先让我们来读英文课本。”

  “姐姐你昨夜很晚才睡。”

  “没办法,我要补读英文,我在上海都不知道有甘六个方块字母。”

  程雯老气横秋地说:“我也是。”

  正在这时候,程太太推开门:“岭儿,你出来一下。”

  岭儿立刻答:“是。”

  一切都是恩赐,她需额外服从感恩。

  程太太已经打扮好预备出去,她穿着雪白缕空麻纱旗袍里边配同色衬裙,脚上是同色露趾半高跟鞋,头发熨过了,一圈一圈的流海,据说是最流行的式样。

  她真漂亮,岭儿由衷地想。

  “岭儿,下礼拜英女皇加冕,我们去看游行,女皇叫伊利沙伯,才得甘四岁。”

  “是,妈妈。”

  程太太忽然叹口气,“岭儿,你亲生母亲也在香港。”

  岭儿整个人僵住。

  “她很想见你一面。”

  岭儿摇头,“我不要见她。”

  “依我说呢,你见她一次也是好的。”

  “不,我不要见她。”

  程太太看着岭儿,“在这件事上,你真是倔得毫无商量余地,也罢,我同她说你不愿意好了。”

  岭儿气得落下泪来。

  “其实你母亲此刻十分得法,家住在山顶,露台看出去,整个海港在眼底,那处叫列提顿道……见见也无妨。”

  岭儿别转了头,答道:“给了程家就是给了程家,见什么。”

  程太太温和地说:“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她把手按在养女肩膀上一会儿,取过手袋外套出去了。

  程雯在门边张望。

  岭儿默默落泪。

  程雯懂事地问:“可是要讨还了?”

  “我才不回去。”

  程雯问:“可因为她是个舞女?”

  岭儿放下手帕,“谁告诉你?”

  “一日阿笑与车夫说起,给我听到,他们说那个舞女要将孩子要回去,我就想,那孩子一定是你。”

  岭儿木然道:“是,是我,”“舞女是什么?”

  “我也是刚自你嘴里知道她是舞女。”

  “那么她很会跳舞罗?”

  “大概是。”

  程雯问:“妈妈也喜欢跳华尔滋,她是舞女吗?”

  这时姐妹听到喇叭声,知是程霄唤人,患喉痛的他开不了口,程太太给他一个橡皮球,按下去有喇叭声,只见阿笑念念有词地赶进去。

  程雯顿时忘记舞女一事,“医生说,程霄要开刀才会彻底治好。”

  “啊。”

  “可是他不愿意,治好就得天天上学,而且不能再用那只喇叭。”

  岭儿说:“我是决不回去的。”

  “回去哪里?”程雯已经忘记前因后果。

  倒是程乃生,在车子里问妻子:“她愿意回去吗?”

  “她不肯。”

  “方咏音怎么说?”

  “她说只想见一见岭儿。”

  程乃生说:“已经那么大了,跟回母亲也很应该,方现在这个男人很得体很明理,不会介意多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她不愿意。”

  “那也不妨,不过是多双筷子,就留在我们家好了。”

  程太太同意,“是,随她去好了,对了,我那笔金子——”

  程乃生忽然笑,“已经对本对利,翻了一番,香港机会这样多,此地乐,不思蜀矣。”

  程太太看着车窗外,“我妈在信中说,开始三反五反斗地主运动,我怕大舅舅他们凶险。”

  程乃生诧异,“不是搞抗美援朝吗?老翁那间小出入口公司生意忽然膨胀三四倍不止,朝鲜需要大量物资,老翁要发财了。”

  程太太静了下来。

  程乃生劝道:“运动这种事一下子会过去,你我也见多识广了,什么打老虎结果变成打苍蝇……管它呢,嗳,今夜我们去皇仁书院看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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