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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最富挑战性便是这一点,它是一块未经开发的处女地。”

  芳契翻到她要的地图。“雨林!”

  同事兴奋地说:“正是。”

  “伐掉五万多公顷的树林?”芳契低声嚷。“不可以,我们会得惩罚,自然界中人类、生物、气候、土壤、水源等存在着错综复杂的相互关系,不能失去平衡。”

  同事看着她发呆,过半晌才勉强说:“芳契,我们在说汶洲岛,离本市要乘六小时飞机才抵达。”

  六小时飞机,连紫微垣斗宿的居民都为这个问题担心,他们离地球二十万光年。

  “不行——”

  “芳契,你怎么了?这是别人的国家,别人的土地,别人的计划,我们只不过负责整理统计,行或不行,不是由我们决定。”

  芳契不理他,反而问:“这个国家森林覆盖占全国总面积百分之几?”

  同事摊摊手。“还没有计算出来。”

  另一位同事说:“芳契,我们喝杯咖啡再谈。”

  又一位笑。“本市几乎一棵树都没有,咱们还不是好好活着。”

  “芳契,汶洲岛政府并不稀罕森林,他们有足够的石油,他们的苏丹王是全世界首富,也许他们觉得森林代表落后。”

  芳契放下所有图表。“谁是这个计划的策划?”

  “苏丹名下的发展公司。”

  芳契用手捧着头。

  她明白光与影的意思了。

  “芳契,芳契。”有人递咖啡给她。“请你控制你自己。”

  她激动地坐下来,拿着纸杯的手是颤抖的。

  同事甲乙丙齐齐笑。“是谁说的,上班是一种表演艺术,必须与个人的喜怒哀乐抽离。”

  芳契苦笑,这是她著名的谬论之一,她提倡以演京戏的态度来上班:念熟了唱本好办事,每天练,练,练,芳契学的是青衣,走脚步、抖袖、整髻、提鞋、叫头、哭头、跑圆场,都有固定准确的做法,都是象征式的,青衣拿袖子掩着脸,咿咿叫哭过了,一样感人肺腑。

  今天她失常了。

  她忘记她只是在上班,她喃喃说:“空气中一氧化碳太多,会引起心绞痛,心脏无法获得抽动血液所需的氧气量,便会衰败,你知道谁给我们氧气?竟是任我们宰割的树木,令你震惊吧!”

  “芳契,你是怎么了?”

  “助纣为虐。”芳契责备他们。

  “哎哟,哪里有酒池肉林这么好,”同事笑。“芳契,你没事吧,这份工作,你不做也有人做,那五万顷林木,注定要被铲除。”

  芳契气结,他们都是她调教出来的徒弟,活该她作法自毙。

  好,当下她就决定了,他们做他们的报告,她做她的。

  失职就失职。

  苏丹王看到的,不是华光的报告,而将会是吕芳契的报告。

  同事们大可以统计新设施每年会带来多少进帐,而芳契则会替汶洲岛算一算毁掉森林后可怕的后果。

  她把资料分三批搬回家去做。

  她有一部性能超越的良友号协助。

  关永实知道她的意图后瞪大眼睛看着她。“你疯了!”

  芳契怒道:“所以什么事都不用告诉你,你同我仇人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肯定我发神经,一切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永实拍一下桌子。“他们还是在你身上做了手脚,你有异于从前的吕芳契。”

  芳契不知道永实是损她还是赞她?

  “芳契,免你左右做人难,最好的办法是辞工不干。”

  “那不是好办法,那是逃避。”

  “芳契,人家怎么样的动用祖业不劳你提点。”

  芳契努力解释。“永实,你不明白,那不止是他们的产业,那也是我同你的产业。”

  永实说:“好得很,你说服苏丹之后,可以领导我们,再发动一次革命。”

  “永实,你自动弃权好了,我不甘心。”

  “芳契你这样做是对公司不忠。”

  芳契不语。

  “当然,许多大义灭亲的人还万世留芳,但为着两棵树……你自己想清楚吧。”

  “永实,”芳契蹬一蹬足。“你不帮我?”

  永实长叹一声。“你搞什么鬼,我们应当筹备婚礼,找一个度蜜月的地方,布置新居,芳契,别浪费时间。”

  “我答应过光与影。”

  “我对光与影这三个字忽然起极端厌恶,芳契,你是地球上一个凡人,你有你卑微的责任要履行,一时任性,会连累你上司下属,以及整个公司的声誉,你会吃官司,相信我,华光会郑重对付你。”

  芳契呆半晌。“好,我辞职,我以独立身份寄上我的报告。”

  “也不可以,这个计划数据是高度机密,你不能擅取文件。”

  “关永实,你太讨厌。”

  小关反而笑了。“你问我意见,我老老实实作答,错在哪里?”

  “永实,请你支持我。”

  永实凝视她良久良久。

  几次三番要开口再次劝阻她,掀动嘴唇。又把言语吞下肚子,终于他说:“好,我们一起做这个报告。”

  芳契紧紧拥抱他。“我会记得你的好处。”

  “可能我俩要埋头苦干一个月,”永实叫苦。“又没有酬劳,发神经的可能是我。”

  “你放心,良友号里一定有数据。”

  永实扶着她双肩。“我还痴心妄想,以为我们终于有点儿私人时间了。”

  “良友号办事能力不错,来,我们听听它的意见。”

  芳契拉住永实的手,摇一摇。

  永实不肯松开她的手,他们就这样在小小的公寓狭窄的厅房里手拉手一边散步,一边讨论细节。

  “用匿名信好了。”

  “那多窝囊。”

  “目的一样可以达到。”

  “那我俩同居算了,何用结婚,多此一举。”

  永实哪里说得过她。“好,我俩双双向华光辞职。”

  “永实,真奇怪,经过这件事后,我整个人的价值观都变了,以前很重要的事情,此刻微不足道,相反地,从前没有注意的事情,此刻才觉得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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