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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房即倒在床上。

  一闭上眼便看到刚才发生的灭门惨剧,母子三口蜷缩倒卧在门边的情形历历在目,她们三人分明已逃到门口,仍惨遭毒手,杀害他们的,正是原本应当保护他们的人。

  那年轻母亲的身体压住子女,至死还想保护他们。

  嘉扬用手揉着双眼,深深叹息。

  她累极入睡。

  母亲敲门她才醒来,天色已暗。

  “嘉扬,电话。”

  嘉扬听过电话就说:“我马上来。”

  彭太太急问:“你又去甚么地方?”

  嘉扬笑,“跳舞。”

  彭太太反而放心,可是嘴里仍然唠叨:“你是记者,应该知道,别喝不知名饮料,不要与陌生人搭讪……”

  嘉扬已经抓过外套去得老远。

  一个妇女权益组织的会员在电视台等她。

  她赶到新闻室时听到那位女士大声说:“彭小姐或许会了解我的愤怒。”

  “她来了。”众人松口气。

  嘉扬问:“甚么事?”

  那位女士伸出手,“我叫赵香珠,我想为陈群娣申怨。”

  嘉扬与她握手,“陈女士已不在人世。”

  赵香珠说:“那么,责任就落在我们身上。”

  同事们一听,立刻借故走开。

  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叠照片,“看,她有父母兄弟,有同学朋友,她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四年,我们希望她的悲剧可唤醒公众对妇女受虐的关注。”

  嘉扬静静聆听。

  赵香珠叹口气,“我不是妇解分子,我是执业律师,我只是想为弱者做一点事情。”她放下名片。

  “我明白。”

  “下星期我们举办如何应付家庭暴力讲座,你可愿来参加?”

  “我会出现,还有,照片可以留给我用吗?”

  “欢迎采用。”

  赵香珠告辞。

  她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世上原应多几个好事之徒。

  嘉扬做了一个特写,放在赫昔信桌子上。

  那天她真筋疲力尽,反而睡不着。

  她与大哥聊天。

  嘉维问:“你的冒险细胞遗传自何人?”

  “祖父吧,他少年时便独自飘洋过海,到马六甲学做生意。”

  “可是偏偏遗传给女孙,”嘉维笑着搔头,“天地良心,我认为最舒服的地方是家——自己的家,我一点不想东征西讨,明年结婚,打算与妈妈同住,在她老人家英明领导之下,实施开枝散叶。”

  嘉扬微笑,“恭喜你。”

  “母亲的意思是,你或可找一份兼职。”

  嘉扬忽然说:“嘉维,你说,虐待有几种?”

  嘉维一怔,“你在讲甚么?”

  嘉扬说下去:“父亲长期在东南亚照顾生意,置母亲不顾,一年才见三两次,可算精神虐待?”

  嘉维低声喝止:“你说到甚么地方去了。”

  “母亲哑忍已有十年,亲友纷纷传说父亲另有女伴,为甚么无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嘘,嘘。”

  嘉扬把头枕在双臂上,“是因为她还算得上丰衣足食吧,我想好好研究这种现象,或许,将来可以写一本书。”

  “不早了,我明天得上班。”

  第二天,新闻组开会,决定采用嘉扬的故事。

  “相当煽动,可是有其观点。”

  “新闻新闻,三天之后,不再有人提起的叫新闻。”

  一位同事忽然匆匆进来,“接到警方报告,北区山上发现弃车,车后尾厢中有昏迷印裔女性,身上有被殴打迹象,现已送院,车子属于她丈夫的父亲。”

  “嘉扬,你去做这单新闻。”

  嘉扬立刻跑出去。

  到了现场,刚来得及看到拖车将豪华房车拖走。

  “伤者情况如何?”

  “已不治。”

  嘉扬抬起头,凝神看着灰紫色天空一会儿,吸进一口气,将案件冷静地报告出来。

  “你以为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文明社会?错,事实胜于雄辩,这些惨剧仍没有答案。”

  一连串报告造成回响,观众关注,收视率冒升,彭嘉扬不再是寂寂无闻小记者,她渐渐培养出个人风格。

  连赫昔信都说:“在新闻淡季她也会做些特写,采访本市老太太,比较她们生活,谈谈她们喜与悲,回忆前半生得失,这些报告十分受欢迎。”

  嘉扬会代表电视台送食物鲜花给超过百岁的老妇。

  出乎意料之外,百岁人瑞大不乏人。

  男同事问:“男人呢,男性没有同样待遇?”

  “男人?”嘉扬的口气像是从未听过有这类人种似的。

  “是呀,男人也会悲伤,也会寂寞,也有委屈。”

  “啊,是吗。”

  “喂,世界大战时,男儿热血救国,舍身取义,你不知道有这件事?”

  嘉扬用铅笔敲桌子,“嗯,男人。”

  她再也没想到这一连串报告会引发她生活中转折点。

  半年后一个下午,她自现场工作回来,一边放下采访器材,一边说:“豪宅区后巷发现女尸,浑身鲜血,无身分证明文件,使坊众大为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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