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 上页 下页


  这时,救护车与警车已经赶到。

  护理人员接过弃婴,“他在呼吸,各位善心的撒马利亚人,你们做得好。”

  可是张伟杰的双手不住颤抖。

  那晚回到家中,已经三点多。

  张用热水淋浴,泡得皮肤发红,仍然去不掉那阵寒意,他喃喃问:“谁,谁丢弃新生命?”

  “比这新生命更凄惨的一个旧生命。”

  “简直不能置信。”

  “子翔说,不要问问题,能够做多少便做多少,千万不要问战区父母为甚么不节育,国家缘何不保护人民,风俗为何重男轻女。”

  “子翔好像非常镇静。”

  “义工队司空见惯。”

  “岳琪,试想想,我如果不是内急,又碰巧该时经过后巷,那小生命……”

  “是呀,这叫缘份,他命不该绝。”

  “谁,谁这样残忍?”

  “叫你别问太多。”

  第二天清早,子翔的电话来了,语气愉快:“幼儿救回来了,是男婴,重七磅十四安士,看护叫他雅各布布。”

  “我可以去看他吗?”

  张伟杰中午到医院探访他自垃圾堆拣回的初生儿。

  洗干净了,穿上衣服,雅各布布有一张苹果似面孔,十分可爱,同一般婴儿无异。

  穿着白袍的张把他抱在怀中,鼻子又忍不住发酸。

  看护轻轻说:“他有他的前程,社会署将交他给领养家庭。”

  “你们十分豁达。”

  “呵是,如不乐观,世界沉沦。”

  张略为好过,交返婴儿,回到报馆,愤慨地写了篇特写。

  总编辑却说:“阿张,佳节当前,不如做篇经济不景气下百货业走势以及何处可买便宜货。”

  张伟杰呆住。

  “街童、毒犯、弃婴、流莺……天天都有,读者已经麻木,不劳你这枝健笔。”

  张不出声。

  “鼓励市民出街消费才是正经。”

  张伟杰识趣地把特写收起。

  稍后岳琪知道了这事,劝说:“老总有他一套,新年快到,谁要看这种丧气报告。”

  张点头,“我是太幼稚了。”

  “子翔在市政厅开会后与我们吃饭。”

  容子翔在政府大楼又是另外一个样子:白衬衫、灰色套装,不苟言笑。

  她在会议上严厉评击建筑商。

  “在建议书上你们只列明爆石最低噪音,那又怎会足够?离地盘一百米处有一间小学,三百多个学生上课,幼儿园小朋友只得五六岁,难免会受惊害怕,骚扰学习,兼尘土飞扬,影响健康。”

  建筑商愁眉苦面,“市政府已经批准我们施工,机械亦已运到,忽然下令停工,敝公司损失巨大,太不公平。”

  “你必须提供最高噪音量。”

  “容女士——”

  容子翔掷回去:“毋需狡辩。”

  在后座旁听的学生家长齐齐鼓掌。

  建筑商悻悻然退下。

  容子翔收拾桌上文件。

  “容小姐。”

  她转过头去。

  有一个陌生人问她:“可否通融?”

  “通融甚么?”

  “容小姐,得饶人处且饶人。”

  子翔倔强地答:“我不明白你的话。”

  “容小姐,大家是华人。”

  子翔说:“法治国家,人人依法办事。”

  那人作最后努力:“容小姐,法律不外乎人情。”

  子翔不去理他,仰起头走出政府大楼。

  她年少气盛,根本没想过事情后果。

  那天晚上,岳琪在一间意大利餐厅里等了近一小时,还不见子翔,急得打电话到处找。

  “她从不迟到,去了何处?”

  忽然之间,张伟杰的手提电话响了起来。

  他一听之下,猛地站起,掀翻了杯子,咖啡淋到双膝。

  岳琪问:“甚么事?”

  “子翔遇袭,重伤入院。”

  他放下一张钞票,拉起妻子的手,飞奔出去,驾车冲了几个黄灯赶到急症室。

  容太太也来了,可怜的母亲面青唇白,浑身颤抖。

  岳琪先死命握住她双手,“不怕不怕,我们都在这里。”

  说着,岳琪自己先怕了起来,头皮发麻,胸口作闷,直想呕吐。

  张伟杰是记者,他有他的人际网络,立刻与当值医生及警员讲了几句。

  岳琪看到他绷紧的双肩忽然松下,立刻知道子翔没有生命危险,可算是不幸中大幸。

  张转过头来,“我们可以去看子翔。”

  他们匆匆走进病房,只见有四五张病床,病人全体呻吟转侧,分不出谁是谁。

  容太太急了,大声喊:“子翔,应妈妈一声,叫妈妈一声。”

  他们听见有人微弱叫妈妈。

  容太太扑过去。

  只见一个人头上缠满纱布,手臂打着石膏。

  医生随即过来说:“容子翔大幸,脑部没有受伤,只在表皮缝了七针,左手骨折断,一星期后可望愈合。”

  容太太伏在女儿胸前饮泣。

  岳琪颤声问:“谁下这毒手?”

  警员进来说:“ 目击证人。”

  “谁?”

  一个长发纠结、衣衫褴褛的女孩轻轻走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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