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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灯

  美宝姑妈去世了。

  独身,未婚,享年五十四岁,他们施家第三代共有堂表兄弟姐妹十一人,美宝姑的遗嘱十分奇突,大屋捐给慈善机关,但侄子外甥们可以到屋内去挑一件纪念品,无论什么,只要是屋内的陈设,不论价值,取了便可以离开。

  施丰是美宝姑第三个哥哥的第二个女儿,她奉律师之命,于指定的日子与时间在大宅的门口集合。

  小丰在众兄弟姐妹中,只算中人之姿,相貌比她突出的,大有人在,有一两个表妹,看上去简直像电影明星,讲到学问,起码有三位表哥已经获得博士衔头,都轮不到小丰。

  她与她父亲都是家中比较普通的人物。最最聪明能干漂亮的,也许是美宝姑。

  在创业阶段,她很赚了一点钱,大宅华丽而堂皇,小一辈很乐意到这里来作客。

  这是最后一次了。

  来之前一夜,施太太问女儿:“你会选什么?”

  小丰老实的答:“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

  “你的姐姐妹妹们可不会这样想。”施太太笑。

  “她们聪明得多。”

  施太太感喟地说:“她们的母亲也聪明。”

  “没有关系,”小丰说:“美宝姑生前对我很好。”

  十一位年轻人都到齐了,互相打过招呼。

  张律师推开大门,说道,“请随便,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走,只准一件。”

  小丰听见她三表姐笑问:“三角钢琴也可以吗?”

  “没问题。”张律师答。

  他们好象不大悲戚。小丰却心怀重压。

  她缓缓走进大堂,这间大宅有七间睡房三间厅堂一个图画室一个书房,她都走遍了,知道陈设中有不少古董。

  只见大表哥一个箭步上前,捧起了客厅中央那只青花的美人耸肩瓶,说声“谢谢”,便笑着离去。

  其余的年轻人纷纷效尤,并不打算逗留太久,匆匆检查有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犹如参加一个寻宝游戏。

  小丰想,美宝姑真体贴,去世后都不忘提供这样好娱乐给他们。

  只听得六妹小俭一声欢呼,她在书桌上一只纸盒内找到只翠绿玉镯。

  小丰怔怔地在书房坐下。

  架子上有不少宋版书,十分名贵,不知道有谁识货,捡了回家。

  张律师看见小丰没有行动,诧异地问:“还不动手?当心好东西都被人挑走。”

  小丰笑笑,不响。

  “想念姑妈?”张律师猜到她的心事。

  小丰点点头,姑妈生前最喜欢坐在书房内,点一枝烟,放一只轻音乐唱片,与她聊天。

  小丰双眼润湿,“她还正当盛年呢。”

  张律师叹口气。

  “我有时觉得她其实相当寂寞。”

  张律师拍拍她的肩膀。

  不到半小时,年轻人都已经找到他们要的纪合品,包括十八世纪法国挂毯,一张齐白石的石榴图,钻石胸针,以及黄金座钟。

  他们高高兴兴的离去。

  只剩小丰一个人了。

  她难以取舍。

  七八岁的时候,学习有困难,美宝姑自愿教她英文,每逢周末,她使到这间书房来,坐在桃木大书桌前,跟着姑妈,逐个英文字读,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起英语来,便带标准牛津音。

  张律师在她身后温和的说:“小丰,时间到了。”

  小丰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取过书桌上那盏台灯。

  张律师再一次讶异,“它?”

  这种台灯市面上仍然有得出售,数百元一盏,要多少有多少。

  施美宝对它有感情,因为她当会计行学徒的时候,就在这盏灯的光线下挑灯夜战,所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小笑笑笑,“是,它。”

  张律师会意,“你做得很好,它的确是最佳纪念品。”

  “它伴了姑妈三十年,也可以伴我三十年。”

  “来,小丰,我们一起走吧。”

  当天回家,小丰便把台灯安放在书桌上。

  施太太说,“我记得这盏灯,你姑妈靠它起家。”

  “我也会靠它起家。”

  “小丰,你的资质比你姑妈差远了。”

  “我可以努力,人一,已百,将勤补拙。”

  施太太笑。

  在接着的一年中,那天那几个取得纪念品的少年人纷纷将礼物变卖。

  当然只除了小丰,那盏台灯不值钱。

  她每天在灯下做功课,说也奇怪,小丰有种感觉,姑妈好似就在她身边,七八岁时学英文的情形历历在目。

  四年大学生涯一晃眼过去。

  小丰毕业后找到工作,时常把文件带回家做到通宵达旦。

  她苦笑着对台灯说:“你照过我姑姑不知多少无眠夜,现在又来照我,你最了解我们的苦与乐。”

  台灯的铜座已生出氧化斑点,绿色的玻璃罩倒还十分完整,它当然听不懂小丰的话。

  为着出入自由一点,小丰稍后决定搬出去住。

  施太太并不反对。

  小丰说:“我不能一直同父母住到八十岁。”

  施太太问:“你不打算结婚?”

  “没有理想对象,何必屈就。”

  “有人照顾有个伴,总比独身好。”

  “你放心,”施丰笑,“我会照顾自己。”

  她把台灯小心翼翼带到新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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