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真男人不哭泣 | 上页 下页


  数十秒钟过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地狱。

  爆炸就在百货公司大门附近发生,橱窗已全部粉碎,豪华入口处已变瓦砾,三分钟前兴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呻吟,残肢四布。

  周万亨若不是忽然决定过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尸体,他浑身钦敛发抖,听得瞥车呜呜声赶来。

  身边有人低声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万亨爬起来,扶起浑身鲜血的一个女子,她头部受重创,已失去半边脸。

  万亨声音沙哑,“别担心,我帮你找。”

  “是男孩……六岁。”

  救护人员已开始工作,现场一片慌乱。

  可是万亨没有放开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轻经说:“谢谢你。”

  那小男孩在不远之处,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洋娃娃似躺看,身上无表面伤痕,可是已无生命。

  万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边。

  女子尚有一丝力气,“他无恙?”

  万亨听见他自己说:“他没事。”

  女子伸手过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后不再动弹。

  护理人员走到万亨身边,“先生,你受了伤,请过来检查。”

  万亨一低头,这才看见大腿上插看一截断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可是忽然浑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过,他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

  替他包扎伤口的女护士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问爱尔兰共和军。”

  那一夜,周万亨在医院渡过。

  隔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药物影响下昏昏睡去,稍早时,万亨听见他哭泣。

  看护进来巡房,替他注射。

  万亨内心明澄一片,再也没有怨恨,适才经过生关死劫,到冥界兜了一个圈子回来,便他明白,他个人的伤心事并不重要。

  看护温言问他:“你是炸弹案其中一个伤者?”

  万亨颔首。

  “算是幸运,只缝了五针。”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为何伤及无辜平民?”

  “好让政府震惊伤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权力机构。”

  “说得真好。”

  万亨挣扎坐起来。

  看护按住他,“你别动,你失血不少。”

  他睡着了。

  只有这一个晚上,他没有梦见林秀枝那双大眼睛。

  三天后他出院返家。

  对受伤的事绝口不提。

  周母闹偏头痛,在吃中药。

  万亨轻轻在母亲耳拌说出意愿。

  周母如闻雷极,失声跌脚问:“你要什么?”

  周父抬起头来,皱起眉头,“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来,“万亨,你再说一次。”

  万亨无奈,鼓起勇气说:“我已决定从军。”周父手中的报纸刷一声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万亨你疯了。”

  万新在一旁点点头,“他没事,他只是想跳出这破旧的唐人街。”

  万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当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万新懒洋洋答:“不曾比终身在餐馆渡过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问你。”

  周太太放声大哭,“你是中国人,你在英国当什么兵?”

  万新冷冷答:“你错了,法律上我们全家是英国人。”

  周太太呼天抢地,“天呵,我做错什么事,为何如此报应我?”

  万亨这时才出声,“妈,现在又不打仗,当兵亦无危险。”

  周父铁青着脸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贝尔法斯特战事何等激烈,你简直去送死。”

  “派驻北爱尔兰的机会是极微的。”

  “你是中国人,当然先派你去。”

  “爸,万新说得对,我们早已不是中国人。”

  “什么?”这个字花师爷拍案而起,“你竟达一身黄皮肤都不认了,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万新给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国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气结,踢翻一张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见祖父生那么大的气,以为是他的过失,两岁的他不禁号陶大哭。

  周母过去抱起孙儿,抽噎地问:“这个家究竟怎么了,这个家究竟怎么了?”

  无知的反应往往最激烈。

  屋子里终于慢慢静下来。

  万亨对母亲说:“我并非到前线去精忠报国,我只不过想谋求一个出身,军队训练严谨,薪酬丰厚,三五年后退役,可领酒馆执照,那岂不比做炸鱼薯条强。”

  周母耸然动容,“开酒吧?”

  “那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万新在一旁说:“洋人自开门坐到关门,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练飞镖看电视,比也们的家还亲,届时,我一定去万亨酒馆帮忙。”

  “大哥,你做我经理。”

  “没几个华人有资格开酒馆,不光是有钱办得到。”

  周母磴长子一眼,“你为什么不去当兵?”

  “我年纪比万亨大,况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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