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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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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方倍简单的文句真挚诚恳,她写完之后,传真到报馆去。 然后,像所有放暑假的少女一般,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她对管家说:“我昨夜做梦,在一间光线幽暗的时装店挑选新衣,我从未见过那样多华丽新颖不落俗套的漂亮衣裳,眼光了乱,美不胜收,而且售价廉宜,我挑了一大堆,欢欣莫名。” 管家看她一眼,“在我们家乡,那是象徵挑选夫婿。” 方倍诧异,“是吗,多么有趣。” “你可有挑中一件白裙?” “没有,都是彩色缤纷,有些还钉上亮片。” “你做有颜色的梦?” 方倍笑答:“我的梦全部七彩。” “有这种事,让我去问问长老。” 方倍说:“瓜,”她一直这样叫管家,“这个瓜字,是唯一在国、粤、沪三言中发音几乎一样的字。” 管家恻然,“那许多方言,你们不觉痛苦?” “所以我们特别爱诉衷情。” “那些方言,都类似吗,都容易听懂吗?” “好似法语与英语之别。” “难为你们了。” 就在这个时候,同学坤容来电话找她,声音急促:“方倍,沪语是否即上海话?” “是,有事吗?” “你谙沪语,请即到西区医院急症室来一趟,有一小女孩需要翻译。” 方倍知道坤容在医院做义工,“是何种案件?” “你不会想知道。” “我不知如何帮忙?” “她父亲枪击女儿后企图自杀,七岁的她当场晕厥,胸部中弹,万幸救回一命。” 方倍一时没听清楚是万幸还是不幸,她答:“我马上来。” 管家急急说:“你爸妈今日在家吃饭,有话同你说。” “耶,耶。” 管家啼笑皆非,自三岁起,她叫这小孩收拾玩具,小孩就如此敷衍她:耶,耶,至今不改。 方倍赶到医院,只见坤容欢喜地说:“翻译来了。” 医生与看护齐齐叮嘱:“不要刺激伤者,有什么话,慢慢说。” 方倍点点头,一个年轻警察迎上来,“我想录口供。” 方倍见他是黄种人,便用普通话说:“小孩伤势如何?” 谁知警察答:“我是韩国人,不谙中文。” 方倍改用英语,“我会尽力做。” 方倍知道医院好比联合国,拥有五十多个义工翻译。 小女孩躺病床上,静静不出声,紧闭嘴唇。 方倍轻轻走近。 百忙中她也有备而来,手中拿着一本中文成语故事,她坐在她身边,打开七彩图书:“精卫填海,这故事你听过吗?”她悄悄地说:“还有蜀犬吠日,草船借箭,曹冲秤象,都是好故事。” 小女孩不出声。 韩裔警察紧张问:“你真会说她的方言?” 方倍转过头来,“你们怎样得知她是沪籍?” “居所中有身份证明文件,一家三口九个月前移民抵,此刻女孩母亲不知所踪,许已返回本国。” 方倍轻问女孩,“你有上学吗?” 女孩仍然不出声。 方倍知道这决非好现象,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像自言自语般说:“你爸爸伤势稳定,明白稳定的意思吗,那即是渐渐会恢复健康,同你一样。” 本来她想说,“你爸枪法不准”,可是终于忍住,中外有别,华裔不会欣赏黑色幽默。 方倍叹一口气,人生磨难林林种种,没完没了。 小女孩张嘴:“爸爸……” “你叫朱昌是吗,你知道妈妈在哪里?” 韩裔警察又说:“这是何种方言?像鸟叫似。” 方倍不去理他,“在家爸妈叫你什么,小朱,朱女,小昌?” 女孩轻轻答:“曰曰。” “呵,多别致动听,是曰曰,并非日日。” 警察问坤容:“她们说什么?” 坤容答:“我来自广州,你得像我一般加点耐心。” 方倍说:“警察先生想问你当时情况,你可以说一说吗?” 女孩答:“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在被窝里。” 方倍轻轻翻译。 女孩又说:“我爸爸不是坏人,他不会伤害我。” 警察问:“是他握枪吗,是他开枪吗?” 女孩答:“我只听见地一响,我什么也不知道。” 方倍好像被人击中鼻梁,险些落泪,她轻轻问:“你痛吗?” 小女孩倔强地答:“不痛。” “平日,爸爸爱惜你吗?” “有好吃的,一定先给我,又教我功课,陪我去公园。” 看护进来,“今日就这么多。” 方倍点点头,坤容过来道谢,她一转头,看到那年轻警察还没有走,他走近她。 他自我介绍:“金彼得,我很钦佩你,我已不会说家乡话。” 方倍不想多话,只是微笑。 “现场同事告诉我,案情可疑,该处找不到凶器,而且,鉴证科有可靠线索,那父亲不是凶手,当时公寓里肯定有第三者。” 方倍脱口而出:“抢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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