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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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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头发麻,天色暗下来,我不得不走。 而且还不能把悲伤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我蹒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张望,一见我,立刻奔出来,给我带来一丝光亮。 “妈妈,”她吃惊,“你怎么一身泥斑,怎么了?” “我摔了一跤。”我低声说。 “哎呀,让我帮你。”她扶着我。 我心一动,捧起她的脸,她双眼明亮如玻璃珠子,似要透视我的脑海,阅读我的思想。她是我的女儿,我还来得及爱她关注她,莫错过这个机会,要抓紧妹妹,趁还来得及。 我淋浴,她在浴帘外陪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我问:“你们的父亲呢?” “在书房里,好些时候没出来。” “弟弟呢?” “做他助手。” 热水撞在脸上,我顺过气来,啊,我的生命还有一大截呢。 “你手上有多处擦破。”妹妹提醒我。 “是吗?” “妈妈。” “什么?” “你与爸爸要分开?” 我一怔,心想也到向孩子们摊牌的时候了,“是。” 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没说什么。 我试探地问:“失望?” 女儿成熟的答:“我们也猜到,你与爸爸吵了许多年。” 我说:“现在不吵了,分手的时间也到了。” 心死了,完全不必要再说多一个字。 从方中信那里,太清楚知道爱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次一等二等三等的感情,根本不屑一顾。 我闭上眼睛。 “妈妈。” “什么?” “你仍然爱我们?” 我拉开浴室帘子,把她抱在怀中,“我爱你至天老地荒,十二个永不。” 妹妹和衣淋得湿漉漉,吃吃笑起来。 我再不肯放松她,母女俩痛痛快快一起洗了个澡。 我所有的,不过是她,她所有的,也不过是我。 拖了很久的棘手事一下子办妥。 母亲获知我们离婚的消息大大不以为然,又无可奈何,烦言啧啧,换了平时,我早已发作,叫她不用多管闲事。 但如今,我已知道她是小爱梅,说什么就什么吧,教训我吧责怪我吧,抱怨我噜苏我,都不要紧。 妹妹偷偷在我身边说:“外婆的话真多,可以一直不停的说下去,不觉得累。” 我微笑。 “妈妈你耐心真好。” 我握着妹妹的手,同她说:“将来妈妈老了,你对妈妈,也要这般好耐心。” 妹妹意外的说:“你不会那么快老。” “很快就老了。” “不会的,还要过好多年。”她说着有点害怕起来。 我拉一拉母亲,“来,憩一会儿再骂我。” “骂?我哪有空骂你!”她十分气恼,“你别以为我喜欢说你,实在怕你不象话。” 小爱梅小爱梅,你知否一无用处的女儿就是你的方阿姨? 我神秘而凄凉的笑了。 母亲被我笑得不好意思,只得作罢。 妹妹说:“外婆你看公园的景色这样好,快别生气。” 母亲转慎为喜,“还是妹妹乖,唉,想我们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像一团饭,如今的小孩精乖得多,来,咱们到鱼塘那边去。” 我一个人坐在荫里,只觉这里的鸟不语花不香,母亲抱怨得对,不过她小时候也是个精灵儿,并不比妹妹差。 我陷入沉思中,一半凄酸,一半甜蜜。多谢纳尔逊,不然我无事可思,我无事可想。 “小姐。” 我抬起头。 是一个穿汽车司机制服的年轻人,笑容很好。 “小姐,我们夫人请你过去一会儿。” “你们夫人是谁?”我愕然问。 “她说,你们是老朋友了。” 我心一动。 “她说你会乐意见到她。” 这些日子来,我的思想一直似在迷离境界,如今被他这样一说,更加恍惚起来,如着魔一般,不由自主的站起来。 “带我去。”我说。 “在这里。”他礼貌的带引我。 他带我走到树荫深处,一位老太太坐在长凳上,正在看鸟儿啄食。 她的满头白发似银丝一般,腰板再直,也略见佝偻。说母亲老,她看上去又老一大截,大约人老到最老。不能再老,就该是这个样子了。 不过她还健康呢。 见到我,她满脸笑容的转过头来,面孔上除了皱纹,彷佛没有其他,但却是张可爱的脸。 “陆宜。”她亲切的唤我。 我张大着嘴,她轮廓十分熟悉,我认识她!是,我知道她,她是我仰慕的那位夫人,我奔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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