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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我发誓看到该位女士的腹部在蠕动,我紧张得咽下一口涎沫,胎儿已经这么大,随时有生产的可能,而她尚满街乱跑,吓煞人。

  方中信推我一下,“别大惊小怪。”

  吾不欲观之矣,太惊人。

  “来来来,我们晒太阳去。”

  我用他的手帕擦一擦额角的汗。

  “你也有孩子,你也是人家的母亲。”老方取笑我。

  我惊魂甫定,立刻觉得渺小,我们可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孩子到六岁才自育婴院领回来,已经被训练得会照顾自己。

  阳光很大,我瞇起双眼。

  方中信坐在车厢内怔怔的看着我。

  “开车呀。”我说。

  他把我接到一座公园内,我们坐在树荫下谈了许久,难得他有如许空闲。

  我诉许多苦,都是很平常的事,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立刻变得非常伟大。

  如何认识配偶,如何结婚,如何发生歧见,孩子们如何顽劣,母亲如何唠叨,苦,苦得不得了,苦煞脱。

  他很有耐心聆听。他的耐力感动我,我把细节说得更详细,活了二十六岁,还未有人对我发生过这么大的兴趣,我的配偶是个粗心的人,我与他水火不容,他的力气全部花在事业上,家庭只是他的陪衬品,他不解风情,他自以为是,他完全看不到我的需要。

  我知道这种困难存在已有数百年历史,但不知恁地,女人一直向往有个体贴的配偶。

  “也从来没同我来过公园。”我说。

  方中信微笑。

  在我们面前是一排矮树,开着大朵白色肥润的花,香气扑鼻,我有点晕眩,抛却了良久的诗情画意,一剎那全部回来,铁石心肠也为之软化。

  妖异,这个年代真妖异,空气中似有魔意,摧毁人的意志力。

  我觉得疲倦。

  方中信买零食给我吃,带我走到动物园附近。

  间隔倒也宽敞,但对笼中兽来说,又是另外一件事。

  老方说:“看不顺眼的事很多吧。”

  “应还它们自由。”

  方中信摇摇头,一副莫奈何。

  我看到一只斑纹巨兽,头有竹箩大,眼睛发绿,缓缓在笼中来回走动,一身黄黑条纹缓缓蠕动。

  “我知道了,”我叫出来,“这是老虎!”

  它张开嘴,耸动头部,一般热气喷出来,吓得我连退三步。

  老方大笑。

  我悻悻地。

  “没见过亚洲虎?”

  “绝种了。”

  老方脸上露出意外、惋惜、悲哀的样子来。

  “孩子们一直不相信这种动物的真实存在,图片不及实物的百分之一那么美丽。”

  “我替你拍张照片,让你带回去。”

  我还会回去吗,立刻气馁,脸上满布阴霾。

  “倦了,来,陪你回家休息。”

  我的体力大不如前,这样下去,就快要与他们同化。

  老方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地照顾,他要回工厂一行,临走时千叮万嘱。我躺在床上假寐,渐渐心静人梦。

  爱绿,爱绿,又听见有人叫我。

  我的名字不叫爱绿。

  爱绿玲,爱绿玲。

  我睁大眼睛。这是谁,谁在叫谁?

  室内一片寂静,除却我,没有人,我突然跳起来,我,是叫我:A60、A600333,被我听作爱绿玲,来到他们的世界才数日,已循他们的习惯,险些儿忘记自己的号码。

  但谁在叫我?

  这里没有人知道我的号码,这里的人还不流行用号码,我捧起头。

  声音象自我脑中发出,怎么会这样,我弄不懂。

  再欲仔细听,声音已经消失。我苦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得太多,心神已乱。

  他们的食物我吃不惯,只有拚命喝水。屋内所有设施,只有淋浴一项颇为有趣,不妨多做。

  居然盼望老方回来。

  他没有令我久等,匆匆赶回,我高兴的迎出。

  他说我显著的瘦了。又带回许多食物让我挑选品尝。

  有一种叫金宝的罐装糊状食物,很配胃口,吃下颇多,老方看着我,很是欢欣。

  可以相信他对我好是真的。

  已经没那么提心吊胆,不再怕他会害我。

  明天,明天还是得去找母亲。

  是夜我坐在方宅的露台上乘凉,天空中月如钩,鼻端嗅到盐花香,海浪打上来,又退回去,沙沙响,他们的世界是喧哗的、肉欲的,充满神秘,风吹得我昏昏欲睡,各种白色的花张牙舞爪的盛开,各有各的香,香,香进心脾,钻进体内,融合在一起。要快点走,再不走逃不及,永生永世困身在此。

  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一样有我母亲,还有,还有我的外婆,而老方又对我这么体贴。在他们这个年代,女人尚可倚赖男性为生,不必辛劳工作,真如天方夜谭:坐在家中,有人供养。

  一不高兴,还可以闹意气,还可以哭,当然,也只限于幸运的女性,外婆一早为丈夫遗弃,是另外一个故事……

  老方在我身后出现:“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想。”我说。

  “你看上去这么伤感,有时真不敢注视你,怕忍不住会同你一样悲哀。”他蹲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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