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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四海看着自己一双做苦工做得疤痕累累的双手,这一点委屈算得什么,还有,被洋人叫一两声支那人,又何必计较。

  有人为不相识的同胞牺牲生命呢。

  船返回温哥华的时候,年轻的翠仙已经怀孕。

  四海要通过若干私人关系,翠仙才能上岸。

  温埠的糖业钜子罗渣士特地派管家来接他上岸。

  一个中国人能得到这样待遇,实属难得。

  他们一家只能住在店中阁楼。

  四海告诉妻子:“暂时忍耐一下,不久我们可以置幢房子。”

  可是等到第二个孩子出生,他们仍然屈居阁楼。

  人客进进出出,顺便与孩子们玩,“这么大了,会讲话没有,啊,不给我一个笑脸吗。”

  何翠仙为这个情况生气:“邋遢真是中国人本色。”

  四海却笑嘻嘻,钱都搬到乡下了,先安置了家人再说。

  何翠仙犹自恨恨道:“一团糟!”

  四海的妻子只得讪讪地抱起两个孩子,“来,妈妈同你们上街看摩托车去。”

  她对这位长得像外国人的姑奶奶既敬且畏。

  何翠仙看着他们母子的背影:“根本帮不到你。”

  四海对姐姐一向容忍,笑道:“她已经帮到不少。”

  何翠仙大怒:“你才一心一意帮着她。”

  四海唯唯诺诺。

  “我在维多利置了间房子,租给你们住,老婆同孩子没事别出来献世,抛头露面,当众喂奶,成何体统!”

  四海默不作声。

  “乡下亲友还以为你的钱是拣回来的吧,没想到财主自己活得像乞儿。”

  半晌,待翠仙骂够了,四海才说:“也只得姐姐疼我罢了。”

  何翠仙住了嘴。

  只有这小子明白她,她脸色稍霁,说下去:“维多利中国人越来越多,你不如到那里去开爿分店,两边走,想必照顾得来。”

  四海搔搔头皮,他苦无本钱。

  “我替你想过了,这是最后一次借给你,以后可不准动辄回乡下去充大头鬼。”

  姑奶奶走了良久,孩子们才由母亲领着回来。

  翠仙吐吐舌头,“厉害。”

  四海笑,“她年轻时,更不让人,此刻已经收敛了。”

  “不过每次骂完,我们总捞些好处。”

  “她心好。”

  “她长得似外国人,还有,女儿更活脱脱是个洋娃娃,真漂亮。”

  四海应一声,他不愿意与人在背后议论他姐姐,即使那人是他妻子。

  “她做什么生意,赚那么多?”

  “孩子哭了。”

  “没有哇。”

  四海温和的重复:“孩子哭了。”

  翠仙立刻知道丈夫是叫她住嘴,她飞红了脸,从此不再多嘴。

  四海甚觉安慰,知道她明白了。

  这样的妻子,也已是贤妻,四海为自己庆幸,不然的话,他管他做,她管她说,有什么味道。

  该年冬季,天气特别冷,成日成夜刮着大风雪。

  深夜。有人急急敲门。

  四海的屋子尚未装置电灯,他自床上跃起,点起洋烛,下楼察看。

  孩子闻声,惊吓,哇一声哭起来。

  一打开门,风夹雪扑面而来。

  门外站着两个人。

  站前头的听见幼儿啼哭,微笑道:“四海,你做了爸爸了。”

  那个映着身后风雪,宛如天兵降世,他哈哈笑起来,把身后一人拉进屋内。

  四海惊喜万分,“老孙!”

  他的同伴是王兴。

  老孙说:“四海,麻烦你做些热的面食,饿坏了。”

  翠仙安顿了孩子,立刻来帮忙,一句话不说。

  因赶时间,先炒了一大碟肉丝炒年糕,再切了半只醉鸡。

  王兴吃得特别多。

  “老孙,你们是几时到的?”

  “来了有几天了,到今日才抽空来探访你们,切莫见怪,四海,你在温埠多人知道,据说,庞英杰是你姐夫,能否介绍我认识?四海,镇南关已经起义,我们需要大量军费。”

  四海一言不发,转入房内,取过一只小铁箱,走出去,交在老孙手中。

  老孙笑了,“别交给我,我们此地有个代表。”他说了姓名地址。

  王兴仍然埋头苦吃,四海替他斟了一大杯热茶,他咕噜咕噜喝下,走到墙角,席地就睡。

  老孙说:“他累了。”

  “明朝我去打电报,请庞大哥来见个面。”

  老孙按住他的手,“不可,在电报中告诉他,由我去拜见他。”

  “老孙,起义的情况怎么样?”

  “你问王兴,他指挥起义,身先士卒,来往大陆海外,十进十出。”

  四海颔首,“老孙,你先休息,我来同你打个地铺。”

  把客人安顿好,四海才讪讪地同妻子说:“把节畜全捐出去,你不反对吧。”

  翠仙笑笑,“开头时还不是一无所有。”

  四海甚觉宽慰。

  “不过,革命这件事,终于渺茫。”

  “何以见得?”

  “清朝几百年的天下了。”

  “他气数已尽。”

  “四海,你盼望建立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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