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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即将天亮之际,四海听到木屋外有异声,他耳聪目月,立刻自阁楼爬下,手持铁枝,出去视察。

  一开门,只见一血人滚进门来。

  呈海连忙丢了铁枝去扶起他,看清楚伤者面孔,正是他舅舅陈尔亨,他的左耳已被割掉,血流如注。

  四海心中有数,吃他那口饭,自然不免得罪人,这次仇家出手了。

  只见他胸口还有两个刀伤的窟窿,血汨汨冒出。

  四海唤醒伙计,把他抬入屋内。

  踢牛一看,咧齿笑,“伤口没刺透内赃。”他有上方止血。

  四海一颗突突跳的心总算自喉咙咽下胸腔。

  陈尔亨双眼翻白,作不了声,已经昏迷。

  他们把他扛到阁楼上边去休息。

  天一亮,四海便出发到柯家去讨药。

  黑人管家出来问:“支那童,你找谁?”

  “我想见柯太太。”

  “夫人没有空。”

  “请告诉夫人,有关人命。”

  管家好心,她知道华人的苦处,“我试试替你通报。”

  那时,温埠已经开始日日下雨,颇有寒意,清晨,天膝亮,雨声嘀喀,四海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回忆到孩提时期,在江南家乡的春天,也朝朝下雨,他与弟妹,总乘机赖在床上不起来,直到父亲拿着板子前来,假装要打。

  四海双目润湿。

  他听见脚步声,连忙抬起头来。

  是柯德唐太太,她说:“果然是四海,是谁受了伤,我可否看看他?”

  “夫人,我恐怕那是可怕的伤口。”

  “相信我,我见过更恐怖的伤势。”

  “他在洗衣场,地方腌臜。”

  “我找到药箱即同你去。”

  四海没想到她会那么好心。

  事不宜迟,他随即与柯太太出发。

  柯太太有秀丽的棕发与蓝色玻璃眼珠,态度和蔼可亲,路上闲闲问四海:“你多大了?”

  “十五岁,夫人。”

  “什么,”柯太太讶异,“只与沁菲亚一样大?”

  四海不语。

  “可是你已经是一家洗衣店的老板了,听说你还替人客补衣服?”

  “是,夫人,改短、接长、织补、旧换新、染色,什么都做。”

  “旧换新?”

  “是,夫人,穷人买不起新衣,三件旧衣补一点钱,可以换新的。”

  “那你岂不是要蚀本?”

  “不,夫人,旧衣补妥洗干净后便宜些卖给更穷的人,可以赚些微利润。”

  “你很能干哟。”

  “但我愿望并非如此。”

  “我可以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吗?”

  “夫人,我想进学堂读书写字,我想知道这个国家的历史,还有,火车倒底如何开动,以及天气何以诸多变化,听说这一切一切,书本里都有解释。”

  柯太太点点头,“四海,你有志气。”

  四海不再言语,他挂住受伤的舅舅。

  柯太太提着药箱爬上阁楼,出乎她意料之外,得胜洗衣铺里外都十分整洁,她深呼吸一下,咦,没有异味,工人都穿着一式的蓝布制服。

  她讶异了,这个小小华童,可能是管理科天才呢。

  伤者躺在木板上,全身血迹斑斑。

  柯太太替他检查过了,轻轻告诉四海:“你的朋友不会死,不过很有点麻烦。”

  她替陈尔亨洗净伤口敷药,并且留下几颗药丸,然后告辞。

  四海坚持送她回府。

  柯太太笑,“四海,你是一个比较特别的中国人。”

  那夜,陈尔亨缓缓醒转,雪雪呼痛。

  黑人赫可卑利对四海说:“那老千醒了。”

  四海轻问:“你叫他什么?”

  “每个人都知道,他是老千、骗子、赌棍。”

  可是他终于付出了代价。

  踢牛告诉四海:“白人的药,怪异、诡秘,服下之后,新肉即生。”

  四海嗯的一声。

  过几日,柯太太又来替陈尔亨洗伤口,并教会四海包扎,陈尔亨已可斜斜靠着喝牛乳。

  老陈嘴巴喃喃咒骂,从未停过。

  连赫可卑利都叹道:“你那舅舅,真是奇人。”

  四海比以往更辛勤工作。

  当陈尔亨可以柱着拐杖站起来的时候,下雪了。

  四海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鹅毛大雪,连日连夜,落得膝盖深。

  华工告诉他,爱莫利与耶鲁的雪更大,根本无法开工,实在等钱用,拼命上,有人冻死在工地上。

  四海与干货商接上头,买了些冬衣,廉价转售给华工,工人们路经得胜洗衣,推门进来,“老板,尝口茶,暖一暖”,全部冷得佝偻,鼻子嘴巴呼噜呼噜,手脚生满冻疮。

  传说有人实在冷不过,自雪地回来,倒盆热水浸浸脚,足趾一遇热水,一只只脱落。

  四海劝喻他们穿羊毛衫,皮鞋,“入乡随俗,只有西人的衣服才抵抗得了寒气。”

  北国的冬天永远苦。

  可是华工仍然一批批涌至。

  旧面孔捱不住,由新面孔顶上。

  一日晚上,四海等陈尔亨酒醉饭饱,温和地与他说:“舅舅,有件事同你商量。”

  “有话说吧,爽快些。”

  “舅舅,你不如回家走一转。”

  陈尔亨有点心动,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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