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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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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刹那,所有丈母娘会考虑到的问题都涌进我的脑海,我头皮发麻。 一个人,无论多清高多超逸,把你放在哪个位置,你就会进入哪个框框,我虽然还有资格申请做十大杰出青年,但我另一身份是陶陶的母亲,我身不由主地关怀女儿的幸福。 陶陶怎么搞的?为什么她不去跟身份正统一点的男孩子走,譬如说:教师、医生、公务员? 好不容易去旧迎新,又是这样的货色。 懊恼之余,脸如玄铁。 我发觉陶陶的装扮完全变了,以前女阿飞的流气消失无踪,现在她步入电影角色,不知从什么地方(很可能是外婆那里)找来那么多五四时期的配件,如走入时光隧道,与这位导演先生衬到绝。 母亲推我一下,“怎么呆笃笃的,坐下来吃呀,这只冬瓜鸭很合节令。” 我坐在电影小子旁边,深觉生女儿没前途,还是生儿子好,这样鬼括过的文弱书生都有我陶陶去钟意他,简直没有天理。 陶陶有点不悦,当然,她一定在想:我的母亲太难侍候,什么样的人她都不喜欢。 为着表示爱屋及乌,我夹了一块鸭腿给那小子。 陶陶面色稍霁。 你看看这是什么年代,做母亲的要看女儿面色做人。 我还得找题材来同姓许的说话。 许导演是广东人吧?怎么想到拍上海故事?是流行的缘故?别闹笑话,有现成的顾问在这里。记住三十年前的旗袍全部原身出袖,只有上年纪才剪短发。 鞋子是做好鞋面才夹上鞋底,祖宗的像决不会挂在客堂间。 说得唇焦舌燥。 然而看得出他是那种主观很强、自以为是的人,很难听从别人的意见。 我终于问:“陶陶有什么优点?说来听听。” 我女儿抢先说:“我长得美。” 我白她一眼。 导演马上说:“陶陶可爱。” 浮面的爱。我知道我太苛求,但爱一个人,不能单因为对方似只洋娃娃。 我暗暗叹口气,也吃不下饭,只喝半碗汤。 叶伯伯是对的,我应该走开一下,去到不同的环境,放开怀抱。 我很快告辞。坐在他们中央,像个陌生人,话不投机。 我去看父亲。 他的情况比我想象中严重得多。 不但躺在床上,头发胡须都好久没剃,花斑斑。眼袋很大,尤其惊人的是两腮赤肿,手碰上去是滚烫的。 “有没有看医生?”我失声问。 “医生说是扁桃腺发炎。” “不会,”我说,“哪有这么严重?这要看专科。” 继母很为难,把我拉到一旁,细细声说:“钱他自己捏着不肯拿出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我连忙到客厅坐下,开出张现金支票,“明天就送院,一个礼拜都没有退烧,怎么可以拖下去!”语气中很有责怪之意。 继母讪讪地不出声。 两个弟弟坐在桌前写功课,也低着头不语。发育中的男孩子永远手大脚大,与小小的头不成比例,他们也是这样,只穿着底衫与牛仔裤,球鞋又脏又旧,如烂脚似的。他们各架副近视眼镜,两颊上都是青春痘。 忽然之间我替父亲难受,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拖着两个十多岁的儿子,仅余的钱,不知用来养老还是用来作育英才。 继母对父亲说:“之俊来看你。” 父亲睁开双眼,“之俊……”他喉头浑浊。 我很心痛,“你早就该把我叫来。” “不过一点点喉咙痛。” “之俊让你明日进院。”继母说。 “钱太多了呀。”他挣扎着还不肯。 “我这两天要出门,”我哄他,“没闲来看你,怕没人照顾。” 他冷笑连连,“一屋都是人,不过你说得对,我是没人照顾。”他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 我怕继母多心,“他们要上课。你几时听过男孩子懂得服侍病人的。” 继母这些年来也练得老皮老肉,根本也费事多心,干脆呆着一张脸,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父亲依依不舍地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手如一只熨斗,我隐隐觉得不妥。 “我立刻替你安排专科,明早你一定要进院,事不宜迟。” “你怕什么?”父亲还不信邪。 “你要休息,我明早与你联络。” “之俊,留下来陪我说几句话,我闷得慌。” 我挤出微笑,“有什么苦要诉?” 继母不知该退出去还是该旁听,站在一旁一副尴尬相。 终于她搭讪地喃喃自语:“我去看看白木耳炖好没有。” 但是她并没有离开,我觉得她人影幢幢地靠在门外,不知想偷听些什么。 “之俊,我还有些金子。” 我微笑,“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说,该不该把两个孩子送出去?” 我故意提高声线,好让继母释疑,“那自然是要的。” 他黯然,“送他们出去也不管用,庸才即是庸才。” 我笑,“真的,我们都是庸才。” “之俊,我不是说你。” “爸,你要多疼他们。” 他不响。 过很久,他说:“我很后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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