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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怎么不通,把人先弄出来,木已成舟,读书也好,做小生意也好,甚至结婚也可以,一定能够获得居留权。”

  萼生几乎没冲口而出:除非岑子和愿实与我结婚。

  不行,舅母一听,保不定明天就去办喜事。

  只听得她痛心愤慨地说:“你们不肯帮忙罢了。”

  “舅母!”萼生实在忍不住,“依我的观察,你们一家过的日子,在本市堪称上上,即使成功移民到加拿大,顶多做一户中下人家,为何弃上而取下?”

  舅母呆住,她似乎也弄不懂,说不出所以然,风气流行走,走得动表示有办法,有门路非钻不可,否则没有话题,无事可做,于是你走我走人人都走,走风自九十年代吹起迄今未停。

  一直闹走,吵得岑教授都不再搭腔,现在被萼生一问,结巴半晌,她答:“子和在这里生活,前途会受到压抑。”

  萼生直言,“你怕子和不够竞争能力,将来拿不到分数,要撤到乡间住。”

  舅母双眼忽然红起来。

  萼生知道她猜中了,暗暗叹口气。

  “在我们的社会中,竞争只有更激烈,淘汰更加剧烈,适者生存,都会好比原始森林,年轻人一样要花尽心血明争暗斗,假如子和不善奋斗,在哪里都不会出人头地。”

  舅母一怔,眨眨眼睛,泪水汩汩流下。

  萼生得理不饶人,“哪里都是人吃人的世界,你听说过资本主义社会不良少年问题没有?似一个毒瘤,永无治愈希望。”

  萼生的舅母擦干了眼泪,“只要你答应照顾子和。”

  “舅母,我没有能力,我只比他大几岁,我自身难保。”

  “怎么会,你吃的你用的你住的分一半给子和不就已经很好?这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又不会一辈子靠你,何况他是你兄弟。”

  萼生再一次哑口无言,脑海中电光石火间闪过两个字:共产。

  她不置信地问舅母:“你叫我与子和分享我的一切?”

  舅母理直气壮,“不应该吗?”

  萼生瞪大双眼,她想说:在我们的社会里,个人的名利、成就,诚属个人所有,即使意图回馈社会,亦另有途径,量力而为,毋须交出一半。

  萼生完全无法与舅母交通,脑电波频率搞错了,接收失败。

  两个人两种不同的观点与概念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思想,无法转移。

  只听得岑太太说下去:“子和的要求不高,照你目前的生活水准对他,他已经满足。”

  呵,原来岑子和并不想过帝皇般奢侈生活。

  萼生哭笑难分。

  “令堂当年一走了之,老人便交由岑仁吉照顾,还有,你外公好不偏心,所住的一幢公寓,亦判给岑仁屏,我们一无所有,全靠自己,你同令堂说,此刻帮我们这个忙,也是应该的。”

  阿姨有房产?萼生是第一次听说。

  萼生至此已经被舅母缠得晕头转向,她打退堂鼓,“我有点头痛,我想休息。”

  “这件事,就一言为定了。”她硬是要萼生答应,硬说萼生已经答应。

  萼生的牛脾气也来了,“我不能答应。”她鼓起余勇,看到舅母眼睛里去。

  没有用,她心底下知道,舅母还是当她应允了,日后必然口口声声冤枉萼生食言,而父母定会怪她不自量力,夸下海口。不晓得应允人家什么条款。

  萼生累极,在账单上签了名,拂袖而去。

  她统共不打算养活谁,道年头,人人迟婚,即便成家,亦将生育计划有那么迟推那么迟,皆因养不起,国家声泪俱下,大声疾呼叹人口老化,小国民不够用,大伙只是假装听不见。

  萼生但愿她是孟尝君,食客三千,视作等闲。

  谁不想帮人,施比受有福,何用计较岑子和身份的亲疏,无奈没有这个能力,只怕累人累己。

  本来萼生还想进一步说,子和即使到了彼邦,也不会快乐,后来还是决定噤声。

  躺在床上,耳畔犹自象听到舅母尖刺的声音。

  岑子和根本没有考矿过奋斗,他只想分享。

  人民原是国家最宝贵的资源,倘若人人有这样想法,这个国家前途堪虞。

  萼生似听见子和妈咆吼;“你说得容易,因为你不了解,你一生人要什么有什么。”

  在舅妈心目中,陈萼生已经享受够了,此刻拿一点出来,天经地义。

  萼生把脸浸入冷水。

  她太震惊了。

  萼生拨电话结母亲:“妈妈,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最好不要说。”

  萼生叹口气,“我会尽快回家。”

  “你同关世清那愣小子联络过没有?”

  “讲过几句。”

  “他告诉找,他已经买了后天的飞机票,赶来与你会面。”母亲语气中有“瞧你惹下的好事”意味。

  什么!“我不要他来。”

  “你自己同他说,我连管教女儿都失败”我还管他人呢。”母亲挂了电话。

  倘若有入窃听电话,定失望,岑仁芝同普通的母亲并无异:罗嗦、多心、担忧,并且,与女儿不算谈得来。

  萼生心目中的母亲只不过略略与众不同。

  做女儿的不是不知道母亲写作为业,五六岁时,偶而也获准进入母亲书房游览,工作时,母亲却必关上门,不受骚扰。

  一次小小萼生闹脾气,槌着门一定要母亲出来,半晌不得要领,哭倒在地,父亲气不过,抱起女儿,在门外斥责妻子:“你别乱煞有介事的好不好?”

  岑仁芝自书房内回答:“你看不起我不要紧,毋须君子,亦应自重,我瞧得起自己即可。”

  小小萼生已经隐隐觉得在母亲心目中,身份地位彷佛还不如某一样东西。

  幸亏移民后母亲随即放弃该事,她记得妈妈亲口说:“不能写写写乱写,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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