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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见外婆坐在路前,手执蕉芭扇,一下没一下在身上拍动,轻轻同童年时的萼生说:“五二年我偕你母亲舅舅阿姨南下,你太外婆送我到火车站,你知道她怎么说?她当时道:‘你们这次去,以后可没有机会见面了。’”

  这个故事萼生在十二岁前听过多次。

  她一直不觉得有什么特别意义,老人家喜欢呢喃一些陈年旧事,小辈肯蹲着聆听,他们已经心满意足。

  但这一次萼生在梦中忽然哭了。

  外婆不徐不疾地说下去:“萼生,你没想过外婆也有母亲吧,当时我同母亲说:“什么话,去去就回来,一两年的事罢了,她只是看看我笑,谁知道一语成谶,往后数十年,真的没再回去,直至她故世,母女都没再见面。”

  萼生低头拭泪。

  “这次你们去,也不会再回来了吧。”外婆忽然说。

  “不,不,”萼生争辩,“会回来,十二个钟头飞机,为什么不回来。”

  “可是,外婆有种感觉。外婆再也看不见你了萼生。”

  外婆丢了扇子,与萼生抱在一起。

  萼生痛哭失声。

  外婆发髻上总有点油腻味,此刻又悠然钻进鼻端,老人家少不免疏忽个人卫生,再说,他们也不赞成天天洗头沐浴。

  萼生此刻为了这股油腻味更搂得外婆紧紧的。

  “回来,回来,一定回来。”

  铃声一下一下催响,萼生自梦中惊醒,双手握着拳头,混身是汗,面孔濡湿,一抹,全是泪水。

  是电话铃。

  天已经亮了,夜竟如此的短。

  萼生接过听筒。

  “这边是美新处史蒂文生找陈萼生。”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史蒂文生,早。”

  “陈,我们一起吃早餐可以吗?”

  “人们会怎么想?不大方便吧,稍后我上贵处来。”

  “老总吩咐我俩在街上见。”

  “旅游协会已经有人来探访过我。”

  “哦,那更加无所谓了,十分钟后我在咖啡室等你。”

  “喂喂,我俩素昧平生。”

  他笑,“我听说你长得不赖。”。

  挂上电话,萼生犹自记得梦中每一个细节。

  外婆穿洗得发白的香云纱旗袍,右边脸颊上一颗日益圆大的痣也清晰可见。

  因为她的缘故,萼生拨电话给母亲。

  母亲的声音很烦恼激动,“陈萼生?我要你乘下一班飞机马上回来。”

  你要我要他要,人人都要要要要要,从没想过,不是一声要别人就得言听计从。

  萼生赔笑,“母亲,再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那边沉默片刻,“萼生,我做错了什么?”

  “母亲,别失去控制,别将事情夸大,我十天之内必定回来,以后有机会便向你报到,好不好?”萼生提高声线。

  母亲不言语。

  “谁出卖我的行踪?”

  “还有谁,你舅舅。”

  世上充满奸细,“记住,母亲,我是成年人,我能照顾自己,我清楚我在做什么。”

  母亲太息,萼生震荡,这一声叹息同外婆的口气一模一样,萼生顿时软下来,“我爱你,母亲。”

  她母亲却苦笑数声且先挂了电话。

  爱母亲,抑或纯粹利用?

  会走路,摇摇晃晃,已经忙着挣脱母亲的手,也不理是否有这个能力,企图独立走路,等到看腻了风景。便回到母亲膝下,两只胖胖的手一举,表示要抱,便可以坐在大人手臂上回家。

  萼生苦笑,当然爱煞母亲。

  出门前应当与她商量一下,此刻后悔伤她的心。

  电话铃又响,史蒂文生来催,抱怨女人婆妈,手脚慢,他已在楼下等了五分钟了。

  萼生连忙赶下楼去。

  一看就知道谁是他。

  面孔晒得似龙虾,金发蓝眼,穿卡其裤白汗衫,额角如凿着“美新处记者”般字样,正捧着啤酒杯子痛饮。

  萼生坐过去。

  史蒂文生上上下下打量萼生,微笑说:“他们的形容末曾公平待你。”

  “闭咀,说公事。”

  “这是你十天的开销,多除少补,回加拿大后,写妥报告直接寄往华盛顿。”

  讲完了吃花生米,展露雪白牙齿。

  “你不打算帮我忙?”萼生睁大双眼。

  他举起双手,“我们统统独立工作,文责自负。”

  萼生点头,很公道,各人支各人薪金,各管各办事,扫自家门前的雪。

  “你驻这里多久了?”

  “六个月。”

  “有何置评?”萼生虚心讨教。

  “比她的女孩子们部那么美丽!”他是由衷的,

  史蒂文生扬扬眉毛,“你应该有,他们早已知道你是岑仁芝的女儿,严某人的高足,以及受美新处所聘,前来写特别报导,你期望他们怎么样,视若无睹?”

  真的,理亏的似乎应该是陈萼生。

  “放松点。切勿接触人家的敏感范围,据实报导,下次还能再来。”

  “这已是上好忠告,谢谢你,史蒂文生。”

  “没问题,没问题,真的有什么事,你大可找找商量,还行,什么事都没有,我们也可以出来喝一杯。或是跳舞。”他眨眨眼。

  千年不变的美国人。

  “史蒂文生,我仍然觉得这个地方有点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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