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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沈培犹自发表她的宏论:“想要一个家庭,总得有所牺牲,祖斐,这次算了,下次可不能再磋跎。

  祖斐尾随着周国瑾,要命,她喝了那现形水,不知有什么后果。

  只见她坐下来,翻阅文件,祖斐紧张地注视她,周国瑾忽然抬起头,叹口气,有点倦慵的样子。

  这丁点儿轻微的变化,足以使祖斐震动。

  她放下笔,问祖斐:“我们在这里干什么?”

  祖斐张大嘴,这是大姐?一向英明神武、处变不惊的舵手,内心原来同方祖斐一般彷徨?

  这就是大姐的原形?

  只听得周国瑾说下去:“三年来没有放过假,是,这是我的工作,非得把它做好,一天在这岗位上,一天有光彩,但终有一日我要退休,退位让贤,届时房门上换上别人的名牌,我剩下些什么?”

  祖斐呆呆地看着大姐,原来她也为切身问题头痛,原来她同所有人没有分别。

  周国瑾苦笑,“我已过了生育年龄,祖斐,今年我已四十八岁。”

  祖斐吓一大跳,瞪起双眼,四十八岁,不可思议,不论外貌举止,大姐看上去至多像三十八,事实上她在人前也永远暗示她约莫只有三十余岁。

  光是知道这个秘密已经足以招致杀身之祸。

  这个玩笑开不得,祖斐不能让她再说下去。

  “大姐,你今天好像有点累——”

  周国瑾打断她,“……没有家,没有人。”她叹息,“只从一个会议走到另一个会议。从一个宴会走到另一个宴会。有时候我预见自己的死期:黑沉沉一间房间,独自躺大床上,只有医生送终,遗产没有人承受,祖斐,他朝汝体也相同。”

  周国瑾好似酒后吐真言,巴不得将心事尽在一个早上倾吐出来。

  这一滴药水竟有这样巨大的效果,令祖斐哭笑不得。

  “大姐,你疲倦了,回家休息好吗,我替你告假。”

  “祖斐,”大姐还要说,“你还年轻,你不要紧。”

  “大姐,我去叫司机来送你。”

  周国瑾取过外套,搭在肩膀上,“你说得对,告半天假,回家睡一觉也好,醒不来,索性驾返瑶池,倒也是乐事。”

  “大姐——”祖斐欲哭无泪。

  走到房门口,周国瑾又回头,“机器也有停顿的一日,祖斐,你不是真相信,公司没有我不行吧?”

  她惨然一笑,翩然走向大门。

  祖斐闭上双目。

  “大姐到什么地方去?”沈培意外地问。

  “她告假——”

  “可是她从不告假。”

  “她也是血肉之躯,同你我一样,为什么不能告假?”

  “祖斐,你对我不用粗声粗气。”

  “对不起。”

  “奇怪,大姐竟说走就走。”

  祖斐苦笑,还能讨价还价不成,当然得马上走。

  沈培说:“老实讲,我希望过的生活,是什么都不必做,天天起来瞎逛的那种终日赋闲的……”

  祖斐没有听下去,会传染的,今天不知是何日,大家情绪都低落起来。

  生活,好像同以前没有什么分别。蝉开始叫,白兰开始芬芳,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下午,是靳怀刚的时间。

  他出现在门口,比任何时候更英俊更温文更潇洒更像祖斐心目中的男人。

  她鼻梁炙热发酸,却仍然微笑,右手拿着一枝铅笔,轻轻敲打左手手心。

  怀刚双手放在裤袋里,看看祖斐,半晌说:“教授都对我说了。”

  祖斐牵牵嘴角。

  “曾经一度,我天真得以为这件事可以实现。”

  他很平静很恬淡,但声音中洋溢着淡淡忧郁。

  祖斐低下头,“你们不让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个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过手臂去,紧紧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

  怀刚情绪有点激动。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后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现在她知道个别情形不同,总有例外。

  有人敲房门。

  祖斐过去开门。

  是沈培,“对不起,”他说,“我也想见见怀刚。”

  怀刚说:“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怀刚,你不是不爱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为什么不设法留下来?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说:“沈培,你不会明白的。”

  怀刚答:“在这里,我无法生存。”

  他说的是最简单不过的实情,沈培却会错意。

  “胡说,你是作家,本市出版业大旺,报纸杂志无数,一定有办法生存。”

  祖斐与怀刚皆无言。

  “也许我太多事了。”沈培说,“但怀刚,你对我们这城市已有深切了解,你若留下,岂非比祖斐去你那边更加方便适应,抑或大男人作风摆不脱,非要祖斐迁就你不可。”

  祖斐开口:“沈培,多谢你仗义执言,但你并不了解内情。”

  “好,”沈培举起双手投降,“你们慢慢谈,我走。”

  房内一片静寂,只余打进来的电话呜呜响。

  祖斐问:“你几时回去?”

  “把工作结束后便可动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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