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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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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推开车门,蹬蹬蹬跑回家,门口一条水渠淤塞,她一脚踩下去,溅起水珠,平日,一定引起她抱怨,这一次,祖斐不以为忤。 难怪他们性格高贵善良、端庄,原来他们生活在一个没有黑白是非的世界里,一切经过巧妙安排,蓄意栽培出完美的人格。 祖斐吐吐舌头,像制造糖果饼干,次货即刻淘汰。 在电梯中,祖斐喃喃说:“我是次货,要经过改良改造才符合规格。” 祖斐有点自卑。 垂头丧气掏出锁匙,预备开门,冷不防人影一闪,祖斐本能地退后,嚒喝:“谁!” 那人走出来。 “郑博文,你吓死人。”祖斐直骂。 “祖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神出鬼没,影踪全无。” “你有什么事?” “我们不是朋友吗?嘿,见个面,说几句话也不行?” 祖斐打开大门,“进来吧。” 她把自己摔进沙发,甩掉鞋子,盘起腿。 郑博文也不客气,走到厨房去做咖啡。 祖斐觉得轻松,在郑博文跟前,她可不必努力表现最好的一面,他们是同类,太清楚对方的性情脾气。 郑博文做了两大杯香浓咖啡,递一杯给祖斐。 祖斐呷了一大口,说:“还有什么漏在这里,赶快拿走。” 郑博文却说:“听说你要移民。” 祖斐不出声,掠掠头发,长叹一声。 “你以为奔向西方极乐世界,一切烦恼会得迎刃而解?” 郑博文语带讽刺。 “我不至于那样天真。” 郑博文放下杯子,“沈培说你认识了一位男生,姿态像电影小生,讲话客气如话剧对白,是他要带你出去,可是?” “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算了吧!” “祖斐,你是一个有真性情的人,同那样的异乡客合得来吗?丢下这里所有,辞了工移了民,有什么不妥,再打回头,已是百年身。” 祖斐啼笑皆非,“多谢教训多谢教训。” “沈培说你爱上了那个家伙。” “人家是一个很高贵的人。”祖斐瞪他一眼。 “端庄的男女都是乏味的人,所以野玫瑰大受欢迎,还有,男人带点流气才入型入格。” 祖斐掩住半边脸笑起来。 “跟他跑,你会快活吗?你我都不可能习惯刻板生涯,当心一本正经的他把你当小学生看待。” “太不公道了,你根本不认识他。” “你呢,”郑博文忽然问,“你认识他吗?” 祖斐呆住。 “你爱上了他,抑或是他提供的新世界?” 祖斐像是被打垮似的,泄了气,说不出话来。 “沈培说你才认识他三个礼拜。祖斐,我同你来往一年后才订的婚,共同生活三年整,尚且无疾而终,老好祖斐,在成年人真实的生活里,一见钟情是不足够令我们死而无憾的,你想清楚没有。” 祖斐深感诧异,认识郑博文这么久,他第一次说出这样合情合理的话来。 “我知道我令你失望,祖斐,我无法做到你的标准,但你毋须因此离开这个城市与所有朋友。” 郑博文又拉扯到他伟大的自我,这下子大大娱乐了祖斐,这人作风七十年不变,硬是要招揽是非上身。 祖斐轻松起来,搭腔说道:“没办法,自从与你分手,了无生趣,只得逃避现实,动脑筋移民。” “哈!”郑博文既惊且喜,“这又是何苦呢?” 他完全相信了。 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他竟愿意相信这样的鬼话。 祖斐也累了,“郑博文,我想休息,恕不继续招待。”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请勿犹豫。” 祖斐真想叫他帮帮忙,以后再不要无故出现,又怕伤害他的自尊心,忍住不说。 “对了,祖斐,前一阵子不是听你说要进医院动手术,怎么搞的,到底还做不做?” 祖斐站起来,打开门,推着郑博文的背脊,把他送出门外。 终于,祖斐失眠成功。 枕头像塞满石卵,大床似铺上沙子,她翻过来覆过去,一直到天亮。 上一次睡不着,还得追溯到十七岁那年,她所喜爱的小男生往外地升学那次。 与靳怀刚在一起,无论如何都较为拘谨,有意无意之间,祖斐想讨好他,因为喜欢他,因为想配合他的气质,太努力了,当然辛苦。 祖斐想起那些一心想嫁入豪门的小家碧玉,用尽心思,即使如愿以偿,也落得碧海青天夜夜心。莫要步这样的后尘才好。 她有自己的小天地。 工作极有前途,同事相处融洽,芳华正盛,拥有极度自由,天大的烦恼,不过是儿女私情作祟。 祖斐忽然醒觉,她并不是不快乐。 天濛濛亮,她起床,走到客厅,看到靳怀刚送来们茶花已经谢落,一朵朵铁绣色,萎缩在枝茎上。 祖斐伸手去触摸干枯的花瓣,它们纷纷落下。 花的生命在本土上一定长得多。 这倒不是问题。现代人极少把长命百岁视为一种福气,只是那个地方实在闷得惊人。明白内情才知道一切属于刻意经营,意外之喜的境界,在他们那里,完全不存在。 一切太过完美,像假的一样。 除非归化他们,否则不能够一起生活。 祖斐双目涩痛,想回到床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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