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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他没有问问题,我真感激他没有问。

  到了学校门口,一大群新生在办入学手续,我趋向前。

  约翰诧异了,“这不是你的地方。”他说。

  我虚弱地说:“让我看看清楚。”

  我们巡视课堂,看过之后,心中有数,再经过饭堂,坐下喝一杯茶。

  碰到女同学,她愉快地介绍姐姐给我,姐姐明年就可毕业,十分担心出路。

  “出路,为什么?”

  “教席极少,毕业生太多,许多时毕业等于失业。”

  但姐妹俩还是热心地把我拉到宿舍去参观。

  她们看了约翰一眼,咭咭地笑,请他在会客室稍候。

  宿舍是间打通的大房间,每人一张床,一共五个床位,卧榻边一只小茶几,浴室在走廊尽头。

  我苍白地想:这个简陋的地方像哪处?

  对了,像儿童院,同孤儿院的设备一模一样。

  当众穿衣脱衣,当众熄灯睡觉,醒来每朝取过嗽口杯毛巾到浴室去洗脸刷牙……

  不行。

  同学姐妹的热心推荐介绍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见她们嘴唇蠕动。

  我一阵晕眩,伏在墙上呕吐起来。

  她俩慌了,我挣扎下楼,叫约翰的名字。

  他过来扶着我,很镇静地说:“承钰你中暑了。”

  他立即打电话叫司机来接。

  在小小会客室中,他细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我靠在他肩膀上,紧闭着眼睛,没有言语。

  乌云集在天空,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一阵雷雨风吹得会客室中几份旧报纸七零八落。

  校园中受雨淋的学生都涌进来躲避,有人架起康乐棋台子。

  人一多有股体臭味,是汗味,像胶鞋味,也许有谁的头发已多天没洗了。

  约翰轻声说:“这不是你的地方。”

  对同学姐妹来说,巴不得有群体生活的热闹经验,因为在某处,另一个温暖的家,关心她们的父母永远在等她们。

  这里,这里不过是学生营罢了,衣服,周未捧回去洗,爱吃什么,吩咐母亲预早煮下……

  我不行。

  我什么都没有。

  傅于琛知道,曾约翰也知道。

  车子到了。

  约翰用手臂遮护着我出去,但雨实在太大,我俩还是淋湿了身子。

  司机备着大毛巾,是约翰叫他带来的,约翰没有顾自己,先将我紧紧裹在毛巾内,然后狠狠打几个喷嚏。

  回到家中,傅于琛与马小姐刚刚在商量不知什么。

  马小姐诧异问:“到什么地方去玩了,淋得如两只落汤的鸡。”

  傅于琛不出声,假装没看见。

  我在心中叹息一声,稍后约翰定会把一切告诉他。

  我没有病,约翰病了。

  那种面筋般粗的大雨,连接下了一个礼拜。

  可以想象公路车上兵荒马乱的情况,多少学生要在那条斜路上淋湿身子。

  中学时就有同学到家政室借熨斗,熨干滴水的裙子。

  而我,坐在司机开的宾利里面,隔着车窗,一切不相干,大雨是大雨,我自捧着本书在车内读。

  这倒无所谓,然而不应天真到以为能够到外面世界生活。

  因为惭愧,整整一星期没有说话。

  想去探访约翰,被他郑重拒绝,等雨停时,他的寒热也退了。

  我们办妥一切手续。

  选的是间私校,念英国文学,一班只得十来二十个学生,与讲师的比率是一点五比一。

  学校在马利兰,春天一市樱花,校园内几乎看不到别种植物,春风一吹,花瓣密密落下,行人一头一身都沾满粉红色。

  我将在那里度过数年。

  约翰为我在附近租了小公寓,独门独户,环境雅致,他自己住宿舍里,但每日来管接送。

  但我仍觉寂寞悲哀。

  为什么不能咬紧牙关度过那两年呢,有同学作伴,不会太难过,她们可以,我也应该可以。

  傅于琛说:“但你有选择,她们没有。”

  临走那夜,我们谈到深夜。

  “但这条路不是我应走的。”

  “告诉我为什么。”

  “我有什么资格领这个情。”

  “曾约翰却没有这种想法。”傅于琛说。

  “他同我说,他打算偿还你。”我说。

  “是吗,你认为他做得到吗?”

  “至少他为你做我的保姆,这是他的职责。”

  “你也有职责。”

  “那是什么?”

  “你令我快乐,完全无价。”

  “也事过情迁,现在你要把我遣走,好同马小姐结婚。”

  “说到哪里去了。”

  “那为什么要我走?”

  “让你去进修,过数年你会感激我,知道有文凭与无文凭的分别。承钰,你的聪明全走错了筋脉,你看曾约翰多么精灵。”

  我微笑,“是的,你说得对,我没有半分打算,不懂得安排。”

  “到了陌生环境,你可以有机会去接受别人的爱。”

  “有人给你她终身的爱,难道不好。”

  他沉默许久,没有回答,坐在他喜欢的固定的椅子上,动都不动,人似一尊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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