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圆舞 | 上页 下页 |
一八 |
|
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 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问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紧张,“说给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 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 “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吗?” “怎么不是?” “或许我害你一生。” “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我说:“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视我,“你也一样。” 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 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4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 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预期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包括:并没有许多男生追求我,他们都嫌我怪。我并没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还活着,自母亲寄回来的照片中,他显得很精神。 母亲又胖了,老得很快,两腮的肉挂下来,夹着原来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岁,再过几年,若不小心,人家会以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为过得不错,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兴,她也辛苦了好久。 这样的心平气和,全是同傅于琛学的,我俩不对任何人生气,除了对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来,互相吼个不停,但对别人,总是无关痛痒,可忍则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于琛为此严重警告我,他说:“不准你同她接触。”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间公寓里。 这是傅于琛的坏习惯,也是许多男人的坏习惯: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学毕业之后,定要离开这个家,尝试独立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表示是要离开傅于琛。 只是想凭自己双手赚得生活,证明跟傅于琛,不是为了一个安乐的窝。 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岁时,最想证明傅的女朋友与我,是两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总是无辜的牺牲品,孩子没有力,像我,能做什么,可以到哪儿去呢,马上原谅自己。 傅生气的时候会说:“跟你母亲去,去去去。” 吵架时他说的话十分幼稚。 为了报复,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让他早上找鞋子时似做恶梦。 很小开始,已学会与男人闹意气,怎样三个礼拜都不与他说话,他走过我身边,也似透明…… 深夜,趁他没有回来,把所有的音乐盒子上足发条,躺在床上,让它们各自为政,奏出不同的曲于,开头十分噜杂,然后逐只停下来,直至静止。 他不过出去跳舞罢了,这只音乐叫圆舞。 至终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这是舞的定律。 不过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个好过他百倍的男友。他会对他说:“走走走,承钰现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护她,由我爱惜她。” 这样想时,得到很大的满足。 真是幼稚,当然我会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来,也不会跟他走,卡斯蒂何尝不想照顾我。 很小便发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谁稀罕,同他扮个鬼脸还来不及。 老房子拆掉后,盖了大厦,我们没有搬回去,一直住外头。新居在海滩边,每早要开三十分钟车才到学校。陈妈走了以后,老司机也退休,一切不停地变,可以感觉到都市的节奏越来越紧,傅于琛很少在家。 老房子里,总有抹不净的灰,陈妈并没有督促帮佣日日勤拂拭,转弯抹角的地方有时可在灰上写下电话号码,隔三个月半年数目字还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 新居不一样,一点尘都没有,两个女工寂寞至死,只得不停地东抹西抹,永远在抹。 清洁溜溜,令人惆怅,太整齐了,家似酒店。 一星期有时见不到傅于琛一次。 我也寂寞。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