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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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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登一个征婚广告,或者是在《明报》头条上,社论的隔壁。 广告这样写: 宋家明。男。三十岁。身高五尺一寸,体重一百四十磅,五官堪称端正。毕业于剑桥大学工程系,廿五岁获得博士学位。无不良嗜好,营优差一份,月入数千,并无家累,愿征淑女,先友后婚。 我觉得很累,在某个星期六下午,我几乎一睡不起,爸爸也没叫我起吃午饭,我就睡到第二天,像吃过安眠药似的。 起身很是歉意,星期日陪父母说了一天的话。 星期一上班,女秘书跟我说:“周经理的约见的助手来了,但是他人却不在,我不知道怎么打发人家,那小姐脸色很不乐意。” 这一下子的确是无礼。中国人办事一向是这样,人事部没有组织,错误百出,于是我传了那位小姐进来。那位小姐姓林,叫林美丽。她进来了,一身白色,平跟鞋,脸上没有化妆,一双眼睛很美,年纪很轻,标准身裁,那套白西装把她衬得非常的“膘”,穿这样的衣赏来求职是太抢服了,但是我马上向她道歉,请她坐,她的脸色缓和下来,我喜欢有点脾气的女孩子,她看上去很聪明,很得体,很骄傲,很美丽。 她把她的学历、文凭呈上。我细细看了一遍,再看她一遍。我知道老周等着要一个这样的助手。我可以大胆替他作主,反正试用三个月,不会可以另外打算。我把老周那份合同交给她看。 她看合同的时候,我看她。 她很漂亮,大学刚刚出来,禁不住一点点的气,现在这些气来得快,也消得快。她的嘴角微微朝下,但是嘴唇很薄,皮肤是微棕色的,头发流在脑后,大热天她给我一种通体生凉的觉,她的手指纤长,戴着几只银戒指,指甲不算长,搽着银底米色指甲油,很整齐,没有剥落。 她读完了合同,抬起头来。 我微笑说:“林小姐是念管理科学的?” 她奇异的看我一眼,仿佛是说:文凭都在,难道还能假冒? 我问:“林小姐喜欢毕加索吗?” 她一怔,“是那个画家?” 我说是。 她说:“我不懂画。” 我忍耐着:“林小姐看电影吗?” 她很纳罕,然而维持着应有的礼貌,“有时候看。” 我问:“喜欢哪一类的片子?” 她说:“好看的便看。” 我问:“维期康帝喜欢吗?” 她:“啊。” 我问:“林小姐去过巴黎吗?” 她说:“去过。” “去过哪里?” “香谢丽舍。” “手艺馆去过吗?” “那是什么地方?”她的声音轻了下来。 我问:“你喝酒吗?”她点点头。 “喝白兰地加什么?” “水。” 我长叹一声,请她签了合同,明日来上班。她很喜悦,但是对我那番问话莫名其妙高高兴兴的去了。 林美丽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是老周的人,让老周用就好。 刚才如果她答:“我承认毕加索,正如必须承米开兰基罗与达文西,是我喜欢莫地格里安尼与八大山人。” 如果她答:“我看维斯康带,也看里斯德,也看张彻。” 如果她答:“我懂一点古典音乐,但因为人人都懂一点,所以改听卜狄伦已久矣。” 如果她答:“巴黎的手艺馆不如小橘树馆。” 如果她答:“我不喝酒,但是喝白兰地怎么可以加水加冰,不如喝可口可乐。” 如果她那样答,如果她那样答,我就会再问:你跳芭蕾舞吗?你喜欢白色吗?你会讲法文吗?你看红楼梦吗?你看跳球赛吗?你拥哪一队?你喜欢下雨?落雪?太阳?一个人骑脚踏车,爱赚多钞票?有很多男朋友?当男人送你玫瑰花,你大笑,微笑?不笑?爱吃什么果?穿什么睡衣?吃哪种牌子巧克力?有否坐过和谐号飞机?戴不戴日本手表?爱家人吗?理想中是活到几岁?怕不怕孩子?信耶稣吗?有没有图章?图章是什么石?可会打毛线?做不做手工?会不会换裤子上的拉练? 如果她那么答……可是她没有那样答。 令人生气的是,她的外型那么好,我气了一个上午,把文件稀里花啦,碰碰蓬蓬的乱扔。 后来她来上班了。 全公司的男人都趋之若惊。她天天的午饭有人请客。老周虽然是个好丈夫,但是喜欢有个漂亮的助手。因此很得意,我常常想起这位林小姐喝拨兰地是要加水的,心中十分不快。 据说她十分称职努力,脾气急一点,但成绩斐然,大家都喜欢她。 她至少有一样好处——她穿衣服穿得好看,一个月的薪水可以买两三件衣服,再要添鞋子皮包就不能了。大概家中是有点来头的。 有一天她敲门到我的房间来。 那时候天气已经没那么热了,她一件蓝灰条子衬衫,白裙子,白底平跟鞋,她手中没有任何文件,她的脸微微修饰过,一种咖啡红的胭脂。 我请她坐。我笑说:“你倒是不穿高跟鞋,林小姐。” “高跟鞋早不流行一年了。”她说。 我问:“就是因为不流行,才不穿的吗?” 我记得如意永远不穿高跟鞋,流行也好,不流行也好,反正她不穿,就不穿。 美丽笑,“宋先生最喜欢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我自觉失态,说:“对不起。” 她犹豫了一刻,说:“宋先生,我进来公司快三个月了,大家都很满意我,是你负责招考我的,我觉得应该请你吃一顿饭。” 我扬起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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