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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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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是谁的错?”妈妈问。 “社会的错。”我说。 妈妈说:“去你的!见你的大头鬼。” 我是见了大头鬼了。我想老婆,我也想如意,多少个清晨,朦朦胧胧,我恍恍惚惚的觉得有一个女子躺在我身边,好像是如意,漆黑的头发,象牙白的脸,嘴角一颗眼泪恁,她仿佛跟我说着法文,一句一句的——家明……总有一个地方,一个吃面包可以活下来的地方,家明,我们总还有精力可以再恋爱一次……真的恋爱……家明,唯有爱是真的,因为得不到爱情,所以我只好选了皮大衣、车子,洋房……家明。 我常常为了这样的梦落泪,我与如意的关系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我们从来没有躺过一张床,或是一张沙发,我们最多不过面对面坐在图书馆中,她“沙沙”地在纸上写着笔记,我也低着头,完成我的功课。 我们不是君子人,但我们的关系淡如水一般。我心中渴望她,嘴里从来没有说出来,她是一个聪明人,何必要我说出来。但我心中是这么的渴望她。 剑桥的图书馆长那时候是只日本乌龟,很讨厌他,他做事特别的卖力,推迟还了书,谁犯了规,都得受他训,我从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可是还是恨着他,他看着如意的眼光,使我想起南京十日的日本兵——但凡上了四十岁的日本男人,我总怀疑是杀过中国男人,奸过中国女人的,一进图书馆便不高兴。 只有如意明白。如意说中国人根本哪里都不该去,八国联军之后,哪里都不该去。找什么意思。那时候年少气盛,值得气的事多着,什么都气。如意比我沉着,临考试的时候,紧张起来,她德文法文夹着讲,有时候用上海话说:伊根本弄勿懂,伊狄格人莫名其妙,衰到死,然后是一句英文粗口。我很庆幸我读的是机械工程。 后来她也不过是这样,嫁了人,身份暖味,那男人很欣赏她,也很宠她,凭她的相貌,即使不识字,也还是不愁生活的,吃了那么些苦,算是满足自己,学无止境。 追求如意的人多,有诚意的人少。 如意对我说:“跟他们出去看一场戏,跳一场舞,又成了男朋友了,男朋友也太多了一点吧?没的坏了名誉。骨头还没那么轻。人人有个价钱,她可比她们贵一点,我很爱她,但是我从来不说。她……当我是一个朋友,她从来没想到我会爱到今天。 后来我回来了,在暑假回来的。有一个英国同学来香港玩。我跟他出去喝醉了,我说:“菲腊,你回来英国,如果去到雪莱,请告诉如意,说我是觉得星期三是与她约图书馆见面的日子,请你告诉她”我哭了,那是三年前的事。现在也渐渐平和一点了。时间可以平复任何创伤,我上着班下着班。 有一天下午在百货公司门口碰见了珍妮。 是我先跟珍妮打招呼的,我知道是她先看见我,但是我不先叫她一声,她决不会先开口,实际上做女人也难。她笑了笑,站住了,她手中挽着大包大包的东西,身上穿着出色的衣裳,她穿衣服并不考究,只拣名贵的、特别的来穿,没有性格,她的化妆与发型也如此,流行什么跟什么,没有风流姿态特色。 我不打算跟她吃茶,只站着与她聊几句,她闲地表示后天有个舞会,在乡村俱乐部,请我去,我应允了。然后她便拿出那只粉盒来扑粉,又摆头发,我十分难受地站在她身边。 她打扮得十足,看上去不过七分美,真不能想像下了妆是什么样子,倒不如平时脸黄黄的女子,使人有一种想像——伊打扮起来是什么样子?” 她提醒我:“后天。八点正。” 她虽然是笑着,我还是想起红楼梦里“女儿悲”的曲子来了。 我碰见过珍妮,但以后没有再见凯莎玲,我实在没有空跟一个打字小姐坐在冰店时说长话短的,听她们说老板有多少个女朋友,老板娘的钻戒有多大。不一定每个打字小姐都如此,总有好的,但在哪里呢? 我有一个教授说过:“天下这么大,一定有一个梦里情人完全符合标准的,说不定正也在等着,可是在哪里呢?在火地岛?在仙西巴?在肯雅?在青岛?生命的发展并不理想。” 我怕女人,女人总有法子找藉口自得其乐,打自学生起,到女戏于为止,都有这个毛病,女人。女学生家里不够钱,住在人家中做女佣,煮饭扫地,待洋人吃完了饭才下厨房,偷偷半夜起来看电视,都一样有本事骗人——“我的房间是白的……”谁的房间,工人房罢了,即使住一辈子,也不过是替洋人做杂工,做杂工不如替同胞做,免得败坏了其他的华藉女学生的名誉。真可怕。女戏子也一样,有生气的地方,就喊嫁人,嫁不掉,便去美国读书。女人太会哄倒了自己也就连带哄倒了全世界,因此就百难之中高兴一阵子——可怜的女人。如意从来不骗人,也不懂得编自己,她冷冷的观看着自己的生命,冷冷的观看着这些人。 这些年来我跟她学得多——人各有志。这是她的老话。如意说在世忽忽几十年,人家爱怎么就怎么,偏有我这种人,目无下尘,自以为是,没事拿来气,气,活该气。她可不气,她压根儿正眼不去瞧那些莫名其妙的人。 到今天我还没学会她那一套。 我只觉得寂寞,无边的寂寞。托人去看她,过节寄一个卡片,有什么好处,我想念她,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即使她知道我想念她,又有什么好处。 如意是太聪明了,她是有资格说:“我为聪明误一生”的人,我为聪明误一生。咱们俩的一生已经完了。此刻只等头发白起来,等着做神仙去。可是母亲还要我去拣老婆。 后来那个叫菲腊的男同学捎来了信,说如意也问候我。菲腊说我们两个人神经兮兮,多年同学,又知道双方地址,还玩这种通迅息的玩意儿,不算浪漫,是肉麻。我想着认为很正确,着实的鼓起勇气,写了几句话,那几句话并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我正好在看《射雕英雄传》,里面一个男的对女主角说:“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为君之故,沉吟至今。”我的中文勿灵光,也不知道这四句话最初出自何处,只觉得非常的合用,便用上了。那封信是马上冲出去寄的。如意没有回信。 我总忘不了她,她怎么低头的一笑,纤纤美美的头在教授面前,教授怎么为她颠倒,低着声音为她解释。她怎么穿着最好的大衣在大门等我,怎么样偶尔对我透露一点心事。我真的并不想跟她睡觉,虽然结了婚是要同床睡的,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我只要见到她,便有种晕眩的感觉,那时候以为是年纪轻,见识少,感情太丰富。现在才知道,这是可一不可再的感觉。 这么些年来我没有回英国。我痛恨乘飞机,如果要再去,我情愿先到新加坡搭和谐号。如意喜欢和谐号。她做了好几只和谐号的模型,研究它与气流的关系。离开她以后,我只见到脂妖粉怪。我不快乐。再不快乐,我还是去了乡村俱乐部。珍妮小姐的交游广阔,请了一大堆抛头露脸的女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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