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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她说:“我认为你父母不喜欢我。”

  “咄!”我笑,“你要他们喜欢你做甚,你嫁的又不是他们,你嫁的是我!我俩情投意合,不就行了?”

  “虽然如此——”

  “兰兰,做人不可以太贪心,你怎可以赢得全世界的人心?况且我父母又没有不喜欢你,公婆对媳妇,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是的,但是他们也不见得特别开心。”

  “特地跑了这么一趟来看你,你还不够面子?他们早有两个媳妇了,习惯以后,当然没那么热情。”

  但是兰兰仍旧闷闷不悦。

  我有点累。对于兰兰,像对个孩子,事事要哄,要说好话,要解释,久而久之,不能说不累,何止累,简直厌。她那年纪——也应该懂事一点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起了君情,她的熟人情,懂世故,玲珑磊落——唉。

  兰兰说:“我喜欢住这里,我不喜欢做移民。”

  言下之意,她不爱跟爸爸妈妈柱,也不想见他们,因为他们不喜欢她,因为她不至于笨到那个地步——不受欢迎而仍然去迎合公婆。

  现在的媳妇都不大努力于家庭关系,幸亏也都尽可能避免发生磨擦,像我们,最多一年才见一次父母都可以,他们不会介意。

  想想也真是,把儿子养了这么大,教育成材,然后他们结了婚,就宣布从儿子的地位退居变为人家的丈夫。这或许是自然而然的转变,但是到底想起来,还是怪怪的。

  我无意与兰兰讨论家庭伦理问题,于是把话题拉扯了开去,说到屋子漆什么颜色之类的。

  我很奇怪父母居然会喜欢君情,也许她外表看上去不像人家的小老婆,像不像小老婆是一回事,毕竟她是一个拿得出去的女人。

  后来我就没有再见到她。我想如果我要见她,不会是难事,我心中常常有一个想见她的念头!一种并不容易打灭的念头,很强烈的。

  有一次乘渡过海,我坐在后排“不准吸烟”处,前排有个女人,我始终疑心是她,因为那背影像极了,使我颇为紧张了一阵子。我很希望是她,我们可以打个招呼,故此很想等她回转头来,来一个意外的喜悦。

  然而她终于转过头来了,下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却不是君情,不但不是,而且也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腿太短,皮肤也不好。

  我默默的不出声,后来也跟着人潮下了渡轮,做了我该做的事。

  后来我就忍不住打个电话给她,她出去了,女佣人追问我是谁,我犹疑了半晌,没有说名字,就搁下了话筒。

  可是我接了电话,倒是她打来的,她问我:“王医生,是你找我吗?”那声音是很平常。

  我想否认,但是红了脸,因为打过电话的确是我,但她是怎么猜得到的呢?

  “我无非是找个机会来打扰你罢了。”她笑着说,“当然你不会打电话给我。”她还替我挽回面子。

  我就明人面前不讲假话,坦白的承认了,我说:“是我。”

  “有事?”

  “不过是问问你怎么了。”我笑说,“你好吗?”

  “好,谢谢。”她答。

  我不愿意放下电话,她也不愿意放下电话(抑或只是客气?)

  我忽然说:“那一日,我在过海小轮上仿佛看见了你,可那人转了头过来,却不是你。”

  “是吗?”她说,“大概像我的人很多。”

  我用手帕擦着手心的汗,电话筒夹在肩膊上,我说:“你有空,我们或者可以见个面。”

  “可以呀,是不是要亲手向我递请帖?”

  “请帖?”

  “结婚帖子。”她说。

  “不不……没那么快呢。”一语提醒了我是有妻室的人(未婚妻室),汗淌得更厉害了。

  “下了班,我在你们医院不远处的酒店大堂等你,如何?喝一个茶。”她说。

  “好好。就是今天?五点半。”我说。

  挂了电话,我觉得一个人存心要犯罪是容易的,而且犯了罪之后,居然还有种轻松愉快的感觉,真不简单。

  我熬到下班,告诉自己,无论谁把死人活人抬进来,跪着要我救治,我还是要走的。而问我到什么地方去,我说去见一个朋友:“很久没见了,谈几句话,喝一次茶。”

  也许又有多眼的人瞧见了,多嘴的告诉了她,但是我也顾不得了。

  赶到那间酒店,我迟了五分钟,我四周看看,没有她。下班的时候,人很挤,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在六点,天忽然下起雨来,滂沦大雨,酒店大堂的大理石地板一下湿了,她还没出现。

  她答应来的,她一定会来。

  我固执的等,到了六点半,我走到大堂门去站着。然而心中也知道她大概是失约了。

  然而我见一个女子下了车,飞也似的奔过来,是她!是她,没有伞,没有雨衣,飞奔过一两寸深的水,到了大门,她停了一停,喘着气,我想马上把她叫住,但是没有,我隔着雾气的玻璃大门呆呆的欣赏她。她穿着同色的裤子衬衫,衬衫是全湿了,裤子下截拖泥带水。她用手拂了拂脸上的水珠,推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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