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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我听得好不胡涂,好容易才弄出一点眉目来。

  我愕愕的问:“我?另外有人?谁?”

  “事到如今,家明——”

  “事到如今,瞒也没用,是谁呀?”我光火了,“你说给我听听!我并不知道自己除了你还有旁的女人,无端端来一场哭闹,弄得这么惊人,你要我怎么样,为了谣言在医院公开向你道歉?兰兰,你花样太多了,这些年来样样面子要争足,非要在人前把我踩在你脚下,对我大呼小喝,不知是什么意思,你别这么幼稚好不好?我若有别人,我不去跟那个人订婚,倒跟你订婚,我多大年纪了。还玩这种游戏?真受不了你!”

  她不怒反喜,然而还是问:“没有……?那么人家看错了?在浅水湾道附近散步的不是你?”

  这次真让我愣住了。消息怎么会传得这么快?现在怎么办?刚才一味死劲否认,再也想不到“另外一个”女的竟会是我的女病人。现在承认,岂非更糟?她怎么还会相信,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只好否认下去。

  “浅水湾人头挤挤,”我淡然说,“难为这人了,这么关心我,我也见到她妈的奶妈的娘娘的姨母的儿子的表弟的堂姐跟洋鬼子泡呢!”

  兰兰转哭为笑。“你这个人,一点正经都没有。”

  “你少听人说好不好,这干人安着什么好心?我最恨是这种人,偏偏你又非要受人摆布,让他们开心,你若不相信我,何必嫁我?以后值得疑心疑惑的事还多着呢!以后看病,也不看女人,光看男人?”

  她被我训了一顿,不出声了,过一阵子,自去厨房烧水泡茶,我很烦恼,我虽然正大光明,自问对这个叫君情的女人一点私意也没有,这样下去。终究不好,我可向她另荐一医生。

  兰兰做了茶,出来了。

  她放下茶,坐在我对面说:“我是相信你的,家明。”

  “你可以相信我,”我很有决心的说。

  她有点绝望的说:“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呢?我一生的光明,不过是你爱我。”

  “别傻,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子,很多人会喜欢你的,”我说,“只不过我捷足先登罢了,所以医院男的才叽叽串同女的乱说话。”

  她又笑。

  兰兰天真。我喜欢她的简单,三言两语可以打发掉的,但是我决不会利用她的纯真,我决不会欺骗她,这是千真万确的老实话。

  我暗暗的叹一口气。

  她说:“后天你就要上班了。”

  “是呀,哪里有永远放假的?永远放假,倒也心惊肉跳,炒了鱿鱼了。”

  她靠在我怀里,“我真笨,你一直在家,怎么会有别的女人呢,有别的女人,我还找得到你吗?”

  我不响。

  隔了一会我说:“你制服也得换,一身汗,在这里洗个澡,休息休息,不然真中暑了!大热天气,开什么玩笑。”

  “我们……几时结婚?”兰兰问我。

  “咦,你不是说要节钱吗?”我奇问。

  “倘若我改变主意,要最快结婚呢?你可答应?”她问。

  我说:“你到底还是不相信我。”

  “你说呢?”

  “匆忙,办不好事,是你的损失,我有什么所谓,我还是那套灰西装罢了。”我说。

  她忽然落下泪来。

  “我的天,我又说错什么了?怎么你又哭了?”我说。

  “家明,你待我好,我知道。”她哭着说。

  兰兰是一个好女孩子,对她好,她知道,我暗地里告诉自己:这一次撒谎,是为了她好,从明天起,我另外替君情介绍一个医生,我是半个有妇之夫,决不能对不起兰兰,我是要避嫌疑,我是再也不能去了。

  “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吧。”

  她去洗了澡,换了衣服,在床上一碰着边,就睡着了。她也够辛苦的。做人还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有人穷其一生的力量,要追求根本追求不到的东西,痛苦至深。我却很知足,平常的人配平常的东西,随遇而安,我碰上了什么是什么,并不强求,也不相信强求,像君情的女孩子,我不是说不了解,也许她对世事苛求,世界对她也很苛求,但总有法子可以活下去。

  她也有她的勇气,否则亲戚朋友皆无,又怎么生活到今天,我始终佩服着这个女子,因为她根本没有生存的意旨,一天一天的忍受着失望,活了下去。

  服安眠药的那一次,她说是意外,我也就信她是意外,她又何必否认。

  我趁兰兰睡着了,打了一个电话给她。

  来接电话的是女佣人,我只说:“王医生。”

  她很快来接电话,问:“王医生?找我?”

  “是。”我犹疑了一会儿,终于觉得她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人,不妨事,对她直说,于是我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并且跟她讲:“我看你也无大碍了,我替你找一位陈医生,好不好?”

  她过了很久在那边说:“不必了,听说董医生也回来了,我仍寻他好了。只是你为什么瞒着未婚妻呢?我是你光明正大的病人,我请吃饭,是两人一起的,你们订婚宴,我也有参加,我只怕事情瞒久了,反而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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