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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我还没有多谢你介绍我俩相识。”

  “有缘份到处都有机会相识。”我说:“电梯里、饭店、路上、舞会,我可不敢占功。”

  “季康说他一直仰慕你。”

  我的心一下子舒畅下来,女人谁不计较这些。

  “他客气。大家也都佩服他,首屈一指的专家。”我停一停,“可惜我们只医肉体,不医灵魂。”

  姜姑娘把手搭在我肩膀上,“陈太太,我们共勉之,大家都不要灰心。”

  我问:“能不能去探访九姑?”

  “你真要去?”

  我点点头。

  “我带你见她。”

  医院公众病房的探病时间并没有到,姜姑娘凭着人情进去。

  凭我的经验,一看到九姑,就知道姜姑娘说得对,她快要死了。

  整张脸出现青灰色,眼角不住有泪水滴出,她始终没有戒掉癖好,蜷缩在病床上。

  然而她的美丽并不受影响,尽管眼睛窝进去,嘴唇干枯爆裂,她还是象恐怖片中标致的女鬼,随时可以自病榻中飘浮起来,去引诱文弱的书生来作替身。

  我走近,闻见惯性的医院气味,那种布料在药水中煮过的微臭,钻进我鼻孔。

  病房中风扇转动,各病人安份守己地躺着,静寂得不象现实生活。

  九姑认得姜姑娘,但已不记得我。

  她紧握姜姑娘的手,泪如雨下,没有语言。

  姜姑娘说:“你放心休养,我总会得把她们带回来。”

  “银女……”

  “是,我们会找到银女。”姜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大概自己都觉得太空泛太假太没有把握。

  “还有三儿——”九姑什么都放不下。

  她饮泣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护士过来干涉。

  我们站一会儿,就离开了。

  姜姑娘问我:“她还能熬多久?”

  “一星期,两星期。她也应该休息了,”我叹气,“令我最难过的是,她竟那么挂念孩子。”

  姜姑娘说:“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活在世界的另一边,黑暗没有太阳的一边。

  “对于病人死亡,你很习惯吧。”姜姑娘说。

  “不,不幸这是永远不会习惯的一件事。”

  “如果有消息,请即与我联络。”姜姑娘说。

  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

  回到家中,思量一番,觉得自己仍是世上幸福的人。人生活中挫折免不了,失望伤心,都随活而来,我有本事自立,可以维持自尊。

  朱妈来应门,“太太,银女找过你。”她说。

  “嗄,人呢?”

  “没留话。”

  “啊。”我欣喜,终于有消息了。

  “老爷也找过你。”

  “知道了。”

  “他问太太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我懒得回他话,一切都是他搅出来的事。

  “朱妈,我要等银女再同我联络,任何人打来,都说我不在,免得挡住线路。”

  “是。”

  直至傍晚,银女再也没有找我联络。

  朱妈说:“长途电话。”我正坐饭桌上。

  是我母亲。

  许久没听到她声音,“妈妈。”我把话筒紧紧贴在耳畔,当是她的手。

  “你怎么了?留在香港干什么?要不要我来接你?”

  “妈妈,我在收拾东西,九月份来与你们会合,请你放心。”

  “收拾什么?无忧说你早两个月就在收拾了。”

  “妈妈,我住于斯长于斯,哪里可以说走就走。”

  “是什么绊住你?”母亲并不受哄。

  我人急生智,随便抓个理由,“陈家两老身体不好。”

  “啊,照说我也应该来一次,看看他们。”

  “十万里呢,况且安慰之辞并不管用。”

  “你速速来父母处,勿叫我们挂念。”

  “是。”我说。

  父母永远把女儿当小孩。

  母亲从开头就不喜欢陈小山。厌屋及乌,连带对陈家上下一切人等都不感兴趣,与亲家极少来往,藉辞在外国,永不见面,并没有什么感情。

  朱妈持着电话又走过来,这次她说:“银女。”

  我抢过话筒:“银女。”

  那边一阵沉默,我不敢催她。

  一阵激动,我鼻子发酸。

  过一会儿,她似乎镇静下来。

  她冷冷地问:“买卖仍旧存在吗?”

  我难过得很,但没有胆子与她争辩。

  开头的时候,根本是一宗买卖。

  她说:“货色仍然在,你放心了吧?”

  我松出一口气,“你好吗?”

  “我的死活,你不必理会。”

  我仍然不为自己辩护。

  “三妹在我这里。”

  “啊”我更加放心,连喉头都一松。

  “我需要钱。”

  “没问题,你在哪里,我马上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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