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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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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太太,陈太太。”是老李叫我。 我回过神来。 “陈太太,”姜姑娘说:“我不怪你,真不是你所熟悉的世界。” “她在哪里?”我问:“我是指王银女的母亲。” “在那边一间房,请跟我来。” 我的脚步有点飘浮,跟着姜姑娘走过去,不知哪间房里的婴儿哭泣起来,良久,没有人过去哄他。 我想象中,银女的母亲应是一个贱肉横生的中年女人,淫欲过度,长着一双吊梢眼,叉起腰,很尖声音骂人,口沫横飞,…… 我来这里干什么呢,我怎么敢告诉她,银女在我那里?我真的胡涂,这么大的担子,这么重的责任。 “陈太太。”又是老李在叫我。 姜姑娘撩起一张花布帘,“这里”。她扬声,“九姑,有人来看你呢。” 房间里亦没有亮灯。一个穿深色唐装短服的女人背我们而坐,除了简单的一张木床,就是那张铁皮桌子。 “谁呀,姜姑娘。”那女人缓缓转过来。 我与老李跟她一照面,两人登时忍不住后退一步。 若是看到妖怪,或是扭曲奇特的丑面孔,都不会吃惊心跳。 但是我们此刻所面对的一张脸,却如图画中对牢白海棠吟诗的美女。 我张大了嘴,老李也把眼睛瞪得似铜铃。 在这么腌脏污秽的泥淖里,我们看到了真正的白莲花。 她年纪是这么轻!顶多只是三十二三岁,眉梢眼角充满沧桑,无奈绝望悲伤,但却丝毫不损她的美丽:标准的鹅蛋脸、悬胆鼻、小嘴巴、蓬头垢面,掩不住的憔悴,但仍不折不扣的是一个美女。 银女并没有得乃母真传,她只有母亲十分之一。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她以犹疑的声音问:“姜姑娘,这两位……” “他们可能知道银女的下落。”姜姑娘乖巧地说。 “呵,”她动容地站起来,“两位请坐。” 但四周并没有可以坐的地方。 姜姑娘暗示我坐在床边。 我坐下才发觉床上躺着两个熟睡的孩子,一式一样的面孔,闭着的眼睛带极长的洋娃娃般睫毛,五官的轮廓极象她们的母亲,才四五岁就已经是美人胚子。 一个惊奇紧跟着另一个惊奇,使我成为哑巴。 银女的母亲紧张而悲哀地问:“她在什么地方?” 老李向我使个眼色。 我无意地说:“她来向我借钱。” “借多少?”这个美妇人焦急地问:“这位小姐。你有没有借给她?” “她持着先夫的名片,要求借三千元,”我并没有撒谎,“我借给她一千元。” “哎呀,我并没有钱还给这个小姐,”她怯怯地说:“姜姑娘,怎么办呢?” 她以为我是来讨债的。 “不不,”我不忍地摆手,“不是,我不等钱用。” 美妇松一口气。 我看着她苍白的面孔,不知如何称呼她好。 姜姑娘来解围,“我们都叫她九姑。” 九姑咳嗽起来。她用手帕掩着嘴,一直剧烈地咳。 老李变色,轻轻在我耳根说:“肺病。” 我更象是进入时光隧道。肺病,这是四十年代的传染病,现在一发现便可以注射特效药,怎么会拖延到这种地步。银女的母亲活脱脱象沙三少故事中的银姐托世,完全不属于现实世界。 她咳定了以后,喘息一会儿,愁苦地问:“这位小姐——” 我温柔地说:“我姓林。” “——林小姐,银女还会来找你吗?” “我想会的,她等钱用。” “跟她说一声,叫她回来。” “好。” 姜姑娘说。“她早说过,如果你戒了那东西,与那男人断绝来往,她自然回来。” 我听得入神,看得入神,九姑居然露出忸怩的样子来,说:“是我不好,我不配做她的母亲。” 这时候床上的孩子蠕动起来,一个醒了,张开骨碌碌的眼睛,另一个伏在她身上,还在睡,一看就知道是双生儿。 自生自灭的醒了,也不哭闹,认命地自床头捡到饼干,就塞进嘴巴吃起来。 老李站起来,“我们告辞了。”看得出他不愿意我在这地方久留。 姜姑娘也说:“我也有事,九姑,你必须自救,这样子下去,不是办法。” “是是是!”她嗫嚅地应着,站起送客。 九站连身段都看不出是生过四胎的女人,真是奇迹。 就在这时候,布帘“拍”地被掀开,房里又多一个女孩子。 “妈,你吃药。”她提着染满煤炭的瓦药锅。 女孩子敌意的看牢我们。 我点点头,这是银女的大妹了,约十二三岁。据说她不姓王,跟银女异父同母。但模样非常相似,比起她们母亲,无异十分粗糙,但站在外头,也有足够本钱,颠倒众生。 姜姑娘说:“我们走了。” “姜姑娘,”九姑说:“下次再来。” “我看看我几时有空。”姜姑娘慨叹地说。 我们又经过狭长的过巷,我转头看,九姑一手撩起布帘,以目光送客。 大门忽然打开,刚才我与老李在楼梯的转角遇见的青春女郎持汽水罐上来。 见我们离开,她失望说:“姜姑娘,你们不喝点东西才走?” “下次吧,”姜姑娘说道,“我们有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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