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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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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小棋扑上去。 爸爸,我也渴望有人那样叫我,最好是个小女婴,一叠声:爸爸爸爸爸爸。这会是天底下最好听的声音,她就是我的瑰宝,钻中之钻,完美无瑕。 老周过来放下公事包,“你同小棋倒是投契。” 周太太捧着点心出来,“将来他的孩子,同小棋一定相像。”老周说:“表姐妹,当然相像。” 两夫妻都笃定了。 我内心有点惊恐,真的,这样下去。难保不伤害另一人。 只干笑着。 但令棋多么了解我,算得是我的红颜知己。 这年头,谁会欣赏低调如我的人,然而令棋就做得到。 小棋问:“小阿姨今天要来的,是不是?” “小孩子还不去看卡通。” 老周趁客堂只剩我同他,便问我:“你觉得令棋怎么样?” 我说老实话,“哪里配得起她。” “呵哈呵哈。”老周大乐。他真可爱,永远光明开怀,但愿神明保信他一生如此。 “客气什么。” “我说的是真话。” “开步追吧,相信我这个姐夫,你只要举步,她会等你,不用跑一千米。” 我更加汗颜。 “当然我也知道,你搬进我们这里,也是为令棋的缘故。” 我说:“旧居回忆太多。” 老周点点头,“凡事从头起。” 令棋来了。 我与她似乎已养成不与对方说话的习惯。没想到她也如此含蓄。 只听她与周太太说:“二姐给我一封信,她在那边十分适应,日子清淡平和,回想从前在三十五摄氏度的大雨天挤地铁上班,简直不可思议。” 老周说:“真的,本市越来越恐怖,我都想提早退休,带小棋到那边读书算了。” “二姐说维多利亚似仙境一般,等于早登极乐。” 我禁不住笑出来。 她们家三姐妹真正活泼幽默。 或许我也应该有三个孩子……啊,想完孩子又孩子,莫非我的心又活起来了。 大家取笑一轮,开始吃火锅。 不知我有没有胖,好吃好住在此散心,已有两个礼拜。 “饭后你同令棋去散散步吧。”老周指点我。 我们乐得按本子办事。 附近街道灯火灿烂,转角处有一间店铺,黄金色的灯泡照亮丰盛的存货,生意很不错。 如今都不多见这种杂货店了,都被超级市场代替。 我看着令棋,她面孔上也露出留恋的神色,可知想法同我一样。 小时候都曾到这样的地方买冰淇淋吧。 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成为大人的。不过你看小棋,她有她的快活,尽管功课那么紧,尽管前面路上都是荆棘。 令棋跟在我身边。一句话都没有。 安琪却是一只小鸟,她不停地说话。但说了那么多,瞒着我的更多! 老以为安琪是单纯不过的小妻子,没想到心中藏奸。 一辆迟来的校车,放下一群孩子。孩子们高声说笑,离很远都可以听到细节。 “喜欢孩子?”我问。 “在医院做过一段日子的人会对生命略为怀疑。” “大部分人都已发觉这一点。” “除非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跌在床上即时入睡,根本不去想它。” “你忙吗?” “并不,但时常很疲倦。” 都市人都是忙碌苍白的。 “天天重复着一样的事,见一样的人。” “渡假有否帮助?” 她摇摇头。“飞机搭来搭去,更加劳累。” 她所需要的是转变生活方式。 “你有多少假期?” “一百八十多天。” “拿了它,到欧洲小镇去躲上百多天。”这一向是我的秘密心愿,可惜安琪不予支持。 令棋笑,显然她也认为不可能。 不过她说:“会的,在适当的时候,我会那么做,假期对我们来说,许是生命中最宝贵的奢侈品。” 本欲大胆问一句:等蜜月时? 太私人了,不能开口。 其实社会没有谁都一样过,但人怕寂寞,往往做出英明神武状,扮一柱擎天之姿态来安慰自身——也没有什么不对,人人如我这般消极行不通。 只有令棋才会欣赏我,她人淡如菊。 不过还是提起精神回老家收拾。 安琪去世后,第一次把她的东西整理出来。 同她的亲戚通过消息,他们觉得诧异,都一年了,他们说:不不,不要紧,由你做主好了。 买了那种人们回乡用的大型帆布袋,把安琪的衣物全部装进去。 多,东西多得不得了,四季衣裳连鞋袜装满三只圆锥型的大袋,全叫慈善机关取了去。 家中的抽屉全不上领,一直以为毫无秘密可言,不费半日,都清理干净。 自己的衣物,也得收拾,全装进行李箱中。 一件凯丝咪大衣,是安琪送我的礼物,拾出来,抱在怀中,万分感慨,大衣袋中有硬物。 什么,是什么陈年旧东西,忘记拿出来,是否某年某月的音乐会场刊,抑或是从舞会带回来的香水样板? 伸手进去掏,取出的却是一封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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