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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错爱

  安琪去世后,我整个人变了。

  我们新婚,蜜月回来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飞机在日本海摔下来,没有一个旅客生还,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为鳏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并不是日本任何一个城市,她同我说,她要去的地方是纽约。

  任何人都知道,往纽约直航要飞过太平洋,假使飞机失事,那才是它的坟墓。

  她乘的班机也不对,甚至时间上也出了差错。

  航空公司十万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有谁同我开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经被我送到国际机场,亲眼看她步人禁区,在本市时间星期二下午四时她已抵达纽约,打过电话给我。

  那不是安琪。

  我与她公司联络,人事部总管同我肯定,方陈安琪应在纽约曼赫顿酒店308号房内。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来,才放下一半心,就听到安琪的猫伏在一角呜呜的哭。这只庞然巨猫已有十岁高龄,安琪自幼养大的宠物,它,安琪说,便是花生漫画中那只与史诺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猫。

  我都没有留心,不过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实。

  我不喜欢猫,猫亦不喜欢我,但我们和平共处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带到新居来,与它形影不离。

  听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么预感?

  于是不住挂电话到纽约,一直没人应,酒店正答应为我调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坏的消息通知我。

  已证实是方陈安琪,身分证号码及护照国籍都核对无误,叫我接受事实,尽快出发去做善后工作。

  而稍后,纽约那边亦告知我,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

  我震呆掉。

  成晚抱住那只猫,不眠不休不食。

  但是天还是亮了,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我麻木地办妥应当办的事。

  亲友都赞赏我出奇的镇静,悲恸而不失态,我自己却知道,那是因为震中尚远,还未撼碎我心,那一段时期我处于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绪中,根本不把整件事当真。只是噩梦,我同自己说,很快会醒来。

  直到今日,沉痛才慢慢袭上心头。

  安琪竟永远地离开了我。

  当日出门,她充满兴奋之情,能到纽约出差十四天,实在太过完美,工余可以逛遍她心爱的百货公司、美术馆以及剧院。往日旅行,每个城市至多停一两日,走马看花,根本于事无补,她说。是这样兴致勃勃地上飞机的。数日之后,便阴阳两隔。实在不相信她就此离我而去,总觉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处,恶作剧地看我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说不定有一日,她会自隐蔽的地方跳出来,指着我笑我傻。因为我没有看到她的遗体。飞机自高空坠下海中,一切烟飞灰灭。送出去是活生生娇俏无限的少妇,一声对不起,连一斑灰都得不回来。她没有再出现,她去世了。我一直失眠,有时三日只睡一次,即便倦极入睡,隔两小时也会醒来。总是昕见猫叫。我会拍床,“来,猫咪,来。”声音呜咽如猫。它轻轻跃上床与我共度苦夜。我俩相依为命。我没有在报上刊登协闻,心中暗处,始终存一丝希望。或者有一日她会返来。安琪的父母早逝,不用为这件事伤心,她有一个个哥哥,兄弟总比较粗心,活着的时候,一年也见不了多少次,很快接受了这样的悲剧。

  我没有。

  我老想与安琪接触。

  生前为她拍摄过录影带,如今一遍一遍的观看。

  安琪回答我!握紧拳头嚷。

  疼痛感觉如把刀地剜进胸口,真正生不如死。

  他们说,时间治愈一切痛苦,真不相信行得通。

  同事们劝我,这样的事,不是没有的,不止发生在我身上,谁谁谁同谁,何尝不是恩爱夫妻,说拆开就拆开,生离死别,无可避免等等。

  我整个人变了。

  表面上仍然勤奋工作,照常上下班,修饰得十分整齐,连我都佩服自己可以肉体管肉体,灵魂归灵魂,创伤的心不为人知。

  但开始迷信。

  能知过去未来的灵学迷惑我,开始拿着安琪的时辰八字去为她算命,几十元或几百元,什么居上什么上人,都算不出她那么短命,批出来的结论,都是劝年轻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头偕老,或是警告每逢月圆要谨慎小心免生意外,甚至说安琪的命硬,夫妻分开段日子也是好的云云。

  更有说安琪在中年会得发一注小财,有一女一男两个孩子……都是模棱两可的批算。

  渐渐这变成我的嗜好,下了班,喝杯啤酒,与相士聊聊天,安琪的时辰八字我也背得烂熟,相士的江湖论调也能安慰人心,本市略有名气的算命人被我约遍。

  一日老同事老周问我:“但你有没有见过东方先生?”

  “都没有太大的意思。”

  周说:“你心情确是苦恼,若要问个前程,替你约东方先生。”

  “灵验吗?”

  “我小姨子三十四岁尚未有对象,苦闷之余,在他处算了一个命,结果十分愉快。”

  “愿闻其详。”

  东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会嫁予肖马的男士,当时已经五月份。

  我抬起头来。

  周说下去:“结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号结婚,对象的确肖马,今年三十一岁。”

  我呆呆地听着周说:“他俩是闪电结婚的,她去算命的时候他们还未相识。”

  “好吧,”周说服了我,“把地址给我,我去看东方先生。”

  “一要预约呢,说不定排到明年,我同你想法子。”

  “谢谢你。”

  “其实你何用算命,”周劝慰我,“大家都说你真正纯品,许多人早已经续弦。

  我看着窗外,”我们是相爱的。

  “这间写字楼许多小姐都崇拜你,抬起头来看看,散散心,也不是对死者不敬,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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