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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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丽华独自说:“我几乎肯定昨夜那个是你。” 不同她瞎缠,把她送走,办完公事,赴约。 每星期六,为了女儿,两个志不同道不合,再也无话可说的陌路人被形势逼在一块儿聚会。 这是咪咪的意思,她已经失去太多,为着顺她心,我俩一直勉力而为。 前夫渐渐疲态毕露,有好几次缺席,又好几次迟到早退,反而使我松口气,真使人唏嘘,从前,看到他的衣角,都会兴奋,现在,他死他活,都稀疏平常,为什么人心变起来,会有这般极端的表现。 女儿比我早到,仍然穿着早上的露背装,“爸爸不来了。” 我暗暗说真好,随即叫丰富的食物。 “他约好了新女朋友。”咪咪说。 有什么稀奇,或者她会与他合得来。 “而你,你还没有追求者。”连女儿都对我失望。 “你呢,下午有没有事?” “有。” “就穿这条暴露的裙子?” “妈妈,我真佩服你,永远小事当大事,大事当无事,你应该为别的事耽心,譬如说——” 我拍拍她的手,“他来接你了。” 咪咪一转头,立刻摆出矜持的样子,惹得我莞尔,过来人明白其中奥妙,才十四岁就抗拒不了异性相吸这道理,非要把最好的一面展露出来。 小子长得很英俊,还在发育,声音似小公鸡,穿着有名气男书院的校服,对伯母很客气有礼,把咪咪接去看电影。 女儿早熟,令我大势去得更快。 走出馆子,惯性走到停车场,待找不到车子,才猛然省起,车子根本没开出来,真是魂不附体。 是星期六下午呢,竟没有地方可去。 两次失败的婚姻,应当死心,回家午睡吧。 第一次维持了两年,第二次十五年,一开头便决心要一个孩子。 咪咪出世时似一只小猫,故有这样的小名。 到家,女佣愉快地说:“新洗衣机已经送来。” 自从她驾到以后,一年总有好几样电器报销。她说话十分有技巧,譬如说:“熨斗忽然坏掉”,“电话掉地上破裂”,完全象集体自杀,与人无尤。 渐渐学会她的口气,异常管用,象“报告已经失效”,“工作死期无法接触”等,完全没有抬头,不知是谁的错,老板听糊涂了,随便抓个她平时不喜欢的人来出气,事情不了了之。 我喜欢向没有知识但有聪明的人学习,他们那一套不讲理、原始,令人难堪,但往往行得通。 受过教育的女人事事讲风度,连唯一的武器都失掉,任由社会宰割。 总算到家了,扭开电视,搁起双腿,开始甜蜜的周末。 电话铃响,还真不想听。 “我是你前夫。” 真想仿荷里活女明星冷冷而性感地问一声:“哪任前夫?” 但身上背着三千年文化的包袱,不能豪放到这种地步,故此守礼地:“有什么事?” “我刚才见到你。” “在什么地方?”我纳罕。 “你没睡好,还是怎么的,看上去足有五十岁。” 什么?我坐直。 “你同一个老公公在一起,玉梨,那是很坏的选择。”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一个下午都与咪咪在一起。” “明明是爱克森化工公司的茶会,下午三时,我通气,才没有跟你打招呼。” 我握住电话,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已经有两个人称在不同的场合见过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我。 “你看错了。” “不可能,别忘了我们曾是夫妻。” “玉梨,你似乎一夜间老了下来。” “胡说什么,前两个星期才见过面。” 他自顾自说下去,“虽然已分手,也想为你好,看到你那么憔悴,心中不好过。” 我啼笑皆非,“是是是,得不到你爱情的滋润,一下子就老下来了。” “玉梨,你多保重。” “慢着,你说你看到的我象几岁?” “五十多。” “别夸张。” “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 我放下电话。 跑到镜子前,再一次照看自己的皮相。 即使最刻毒的人,也不能说镜中人有五十岁。 她们是谁呢,断然不是顾玉梨本人。 一位比我年轻十多年,另一位比我老十多年,奇就奇在长得出奇的相似,连老友与前夫都看错了人。 也许她们的眼睛有毛病。 也许根本不那么象。 一个最普遍的游戏便硬是说谁谁象谁谁谁,等到当事人双方见了面,往往发现除了性别不差之外,再也没有类同的地方,不欢而散。 在姬斯蒂原著改编电视剧镜子谋杀案中渐渐盹着,亲眼看见自己越变越年轻,只比咪咪大三、五岁,心中知道做梦,唏嘘中又有几分欢喜。 如果真的可以从头来过,说什么都学乖,争取每一个机会。 刚在咬牙切齿的励志,女佣人大惊小怪地把我推醒,“太太太太,新洗衣机也开不动。” 我睁开眼睛,“好好好,我叫他们来换一架。” “太太,要赶快,天气热,衣服多,用手洗,烦死人。” 是是是,好好好,是我的箴言。 别人说不是够性格的,我说不就该枪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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