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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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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将来我会娶到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头发如飞蓬,指甲血红,装胸穿紧身衣服的女人,整天搓牌,养十个孩子,而我就沉默沉默的养活这一家子,直到我老死,心甘情愿,并无异议。 这还不算可悲的。 也许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女孩子,嫁了丈夫,那丈夫整日就嫌她太自然太坦白太不做作太干净,脸上没有化妆,嘴角没有虚伪的笑,懂得太多,想得太远。 这样的女孩子永远跟这种男人。 而我,我想我毫无疑问会娶到一只母夜叉。 只是蔡小姐不知道会不会嫁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 有一个女人一直在报纸上劝小姑娘嫁留学生。 有些留学生很可怕的。 但是留学总比不留学好。学识有时候会增加一个人的良心,有时候学识帮助抹煞一个人的良心。 好人总是好人,一个脚夫是好人。一个MIT的博士可能是坏人。没有标准。标准是一个人的良心。 人的良心常常变。命运问题。 我们中国人总是把问题推给命运。 这是很好的办法。 想到命运注定的事情,大家都开心了。 那就是了。命运注定我几个月后要做留学生。 玛丽与我同走。麻将声象打雷一样。 到外国去也是法子,至少那里没有麻将。 打扑克比麻将静很多。 一个同学,叫我看看加谬的小说。 我问:“那可以增加一个人的快乐吗?” 他摇摇头,“你神经了。”他说。 “我神经了吗?”我笑,“我不要看。” 管他加谬是谁。我一点也不关心。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用武之处,读过莎士比亚已经不错了,况且到现在——我还会背“我可否将你比做一个夏日,你是更可爱更温和。”莎士比亚是同性恋,没有疑问。这诗是写给男孩子的。 我又看过《水浒传》。很多人物都以杀人为发泄,有时候一些废人活得太好,真叫人妒忌非杀了不能消心中鸟气。 我看过很多东西,它们快乐都没有帮助。 事实上它们使我更不快乐。我为什么还要看加谬? 诅咒加谬。 照我说,如果我是皇帝,我下令“一二三”大家坐在电视机面前看“欢乐今宵”,全国人民都快乐。 加谬。哼! 我中学还没毕业已经就有这样的牢骚。加谬。 而我那个同学,还一本正经的指导我“加谬”两个音法文的正确念法。 算了算了,一辈子也不想再提这个人。 我情愿见玛丽。她令我舒畅。她很简单。 明白?简单的人令我舒服,所以我也得简单起来,去适应别人,大家快乐。 我睡着了。 但是我多恶梦。我在十六岁之前从来没有噩梦。 这几天看不见蔡小姐的假期使我惊惶失措。 我把功课表取出来,数地理课剩下的课数。 一星期上五天课,其中四天有地理,星期三连接两堂。 那意思就是说,一个月上廿堂,还有三个半月的时间,大概有七十二堂课,没有多少了。 如果要见蔡小姐,也不过七十二次罢了。 我觉得情绪低落得很,一切都很无聊,。十六岁就这样子,我觉得悲哀。 我几时到老呢?有人告诉我,这个年纪是苦闷的年纪。 但是我眼里看见的,苦闷的只有我一个人。 其它的同学都很好。很满足,很安居乐业。 有人玩一整天的篮球,回家呼呼入睡,一点烦恼也没有。 有一些人开始到舞厅去跳舞,抽烟喝酒半夜不睡,他们也很好,功课坏在他们来说不算一回事。 也许还有一堆人开始走火入魔,研究人存在的问题,看很多哲学,看那些伟大的作家,他们也开心。 他们都有寄托,只有我是什么也没有。 如果不读书,是否会好一点呢。我小时候,不晓得人竟然可以不念书,现在可知道七十二行中,可以有七十一行不需要学问。 象这个若力,不见得比谁更悲哀,他有十一个子女,九个帮他赚钱,两个给他出气,他呼五喝六,很愉快。全家都没有文凭,全家都不想东想西。 而看我妈妈,把我养得好好的,将来我一走,她便失去了儿子,也许隔几年才见得到一次,也许还得久一点。我妈妈没有那个苦力开心。 他们又说:十几岁的孩子有时候会情绪低落,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就会安定了。他们把情绪低落看作象出麻疹一样,一旦痊愈,终身免疫。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我越来越不相信他们。 他们是大人。 当我到十八岁,我也是个大人。可是我想,这世界上叫我看不顺眼的事情,必然一天比一天多。 有一本书叫《红楼梦》。女人都喜欢它。 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一本女人书,这是一本很消极的书。 它说:“一落天卖了三千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哗,算算看,一天卖三千,一年是一百多万个,三年是三百多四百万个,可是在那么多的假当中,还没有一个真是成交的。天文比率。 我想我不必那么恐伤。一个人十六岁的痛苦是因为在这种年纪,心里比较真,等那些真变成假之后。什么都太平舒畅了。这是《红楼梦》说的,不是我。 我没有多大心思看谈恋爱的小说,但是这种句子,却不是错得很厉害。吗的没想到有真实感 的人都这么样痛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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