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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小燕鼓起勇气问:“你——好吧?四姊。”

  “很好,有时候也很想念你们。”她说,“来,这是我的地址,你们有空,写信来。”

  我把地址接过了,也把我们的地址给她。

  小燕说:“我去打一个电话,请原谅我三分钟。”她站起来走开了。她是故意的。她是一个大方的好妻子。

  四姊看着小燕说:“好妻子。”

  “是的,爸妈很喜欢她,她现在律师楼处见习。”

  四姊侧侧头,她的珍珠耳环闪了一闪。

  我嗫嚅的问:“四姊——你好吗?”我与小燕各问了一次。

  她略带惊异的笑说:“我很好,谢谢你。”

  她的时间,花尽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她真是的的确确为他伤心到底,且没有一句怨言。终久是不后悔的。她说她很好。我低下了头。

  我微笑说:“四姊,你是知道的,我一一总是在那里的。”

  她也微笑,“我知道,我很知道,家明,可是……我一生的心血,都用尽了。”

  我看向远处,“我很明白。”她是我见过最好的一个女子,所以我一辈子记得她。

  画廊在大厦的顶层,天气不大好,云雾渐渐的过来,窗外白蒙蒙的,景色有点迷糊。

  我问四姊:“你喜欢雾吗?”

  四姊说:“我……无所谓,我现在不大注意这一些了。”

  “你知道咱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除去巫山不是云’。”

  她说:“我听过,我很明白。”

  我低下头,“你是我的云。”我说得很自然,很坦白。

  她微笑,“谢谢你,家明,我很感激你。”她站起来。她说,“我要走了。我另有一个约会。你别想太多,晚上深夜,睡到一半醒来,身边有一个温暖的人伴着你,那就是你的云。想穿了,不外如此。我们都不应该想太多。”

  我也站起来。我能说我是个不幸福的人吗?恐怕上帝不会原谅我。她走了。即使是背影,她还是一眼可以分别出来的。我站在一张画的面前很久,小燕回来了。她问:“四姊呢,她就那么的走了?”

  “是的,走了。”

  “她这个人,真像故事一样。”小燕说,“怎么离的婚?她是怎么认得黄的?为什么千辛万苦的结了婚,她又离婚?为什么?她现在干什么?嗯,家明?你没有问她?”

  “你的话又多起来了。”

  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

  她只好耸耸肩,我们手挽手离开了那个画廊。

  暑假过后,我们手挽手的离开了香港。

  我们仍然做着平常的工作,再也没有遇见另外—个四姊。

  但是我在有空的时候,开始写信给四姊。一些无聊的。不能寄出的信,像一个小孩子的信,写给母亲或是妹妹的,我有时候想告诉她,我剪了头发,有时候写满了三张纸,关于在大学里罢课的事件。

  但是那些信都没有寄出去。

  因为小燕都知道我日常生活中发生的事,既然她知道,便可以了,如果再叫四姊也知道,我就太贪心。所以这些信没有寄出去。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继续写着,我恐怕这一切这一切,都变成习惯了。

  那日记就这么完了。

  还有一大叠信,当然,如果我把它们都抄下来,这篇小说会厚得像砖头,可以骗取很多稿费。可是这些信都不是情信。是一种很稚气的,正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样,是写给母亲或姊妹的信,譬如像——“今天杏花开了,现在不同以前了。以前的女孩子,有韦庄那样的感情胆色:‘妾愿将身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一向最最喜欢这词——‘谁家陌上少年足风流,妾愿将身嫁于一生休,终被无情弃,不能羞。’现在的女子们都习惯勇敢的从头开始,况且也决不单挑风流人物。要挑也得有文凭有饭票的。所以杏花算什么呢,看天又是什么呢?在这个年头——”

  他爱云四姊,是因为四姊从一而终。

  可是,为什么后来他没有把日记与信带走?为什么他搬了家,没有把这些东西带走,任由它们锁在抽屉里,流落在陌生人的手里?

  发生了什么?我最近特别喜欢花好月圆的事,对于这种无疾而终的感情,很是觉得可恶。所以我把日记与信仍然放回一个大信封里,等那个漂亮的女孩子来取。但是她也没有来,我等了三个月,她也失踪了。唉,现在的人,都是来去自若,我真是落伍了。不合潮流了。

  这些人,后来到底都怎么样了?我想我该放下张爱玲看老舍了。老舍是有始有终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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