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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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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道:“订婚礼是几时?我来。要带礼物吗?” 她笑说:“下星期三,钵兰酒店,七点到十二点,我寄帖子给你好了,礼物,带不带随你,事后也认不清楚谁送了什么。” “你不去?”我问。 “我不方便去。”她坦白的告我。 “你干什么?”我多么想与她在一起。 “家里要做的事很多。”她说。 我送了她下楼,我看她上了车。 “四姊。”我叫她。 “什么事?”她的声音很低很温柔。 “我想握一握你的手。”我说。 她把手自车窗里伸出来,我握住她的手一分钟,我说:“再见。” 她把车子开走了。 她来过之后,我更像炸开来一样。我把头按在枕头下面,我真的闷坏了。我不能拖到六月了,惟一活下去的法子是回家,不然就会像邻房那个同学一样了。我一个周末看着闲书,睡着觉,没有做任何功课。 星期一早晨,我约见了校长。 他表示很了解。可是他半说笑的解释,“每个学生都有这种考试恐惧,可是你不该有。你是名列前茅的。” 校长说:“如果你放弃了考试,拿不到学位,岂不是太可惜了?你尽量放松一下,即使放弃温习也不要紧,可是到时在试场出现一下,尽你的力,我介绍你去看医生。” 我耸耸肩,“其实我想听的就是这番话,你想我这样回了家,家人还会理睬我吗?这几年关系我的一生,而这两个月,简直太重要了。” “我明白,”校长说,“你们对教育的看法与我们不一样。” “什么教育,我们看到的,不是教育,而是文凭。”我苦笑,“我想我还是到医生处去取镇静剂吧。” 校长说:“……据说你身体不好……别太紧张了,可以解决的事,想法子解决,不可以解决的事,不要想太多,学学我们,我们的国家在陆沉,我们可不担心。”他笑。 我恭敬的说:“是。” 我走出校长室,到了校医处。 校医说:“你要忘了你邻房发生的事。” 不不,不是邻房的事,我现在有心病只要一帖药便医得好,可是我的药呢?我长叹一声。 医生白我一眼,很气,“你为什么叹气,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的人比你不幸?” 我想:是,至少我有手有脚,至少我不是白痴,至少我还年轻,至少我比别人略为聪明能干一点,至少我不愁钱,至少——这样算起来,我应该跪在地上感谢上帝才是。 不过感谢是感谢,我仍然不快乐,心里很闷。 我旷了课,到公园去坐了一天。买了一磅面包,自己吃一点,吃剩的喂了鸽子。 我的时间全浪费了,这样的青春。 医生给了我镇静剂,叫我每天放学便吃一颗。我慢慢的走回宿舍。又没有信。是呵,每个人只管每个人的事,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干么要写信给我? 我上了楼,用锁匙开了房门,坐下来,又跳起来,倒了一杯水,服了一粒镇静剂,坐下来,手里拿着杯子,才想起这姿势跟邻房死去的同学一模一样,我惊吓得很,又跳起来。 我忽然想起四姊说她写过的那个故事。 一个阳光好好的夏天,一个女孩子死在床上,唱片放着“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我为这些浪费了的生命苦苦哀伤着,然而我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浪费了。 我扭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意大利导演路契诺维斯康蒂因心脏病去世,六十九岁……”浪费了的生命。我一直喜欢看他的戏、他捧起来的男主角。他也死了。以后看不到他的电影了。隔了很久,我才知道他有一个女儿。我以为他是独身的,像这种艺术家,拖着个不争气的后代简直是个负累。应该生命自他开始,自他终止。我每次看见玛高·海明威的照片便痛恨这个年轻的女人。还有拍罗玛·毕加索。浪费掉的生命,条件这么好的生命而这么盲目糟蹋着,似乎是不可饶恕的。 服食镇静剂后,一个人会得胡思乱想,一种平静的胡思乱想。 宿舍在这种时刻是这么静,一点声音也没有。 小燕此刻已经哭完了吧?我也希望可以大哭一场。我有机会总是大哭的。看着张爱玲的小说也会哭起来,传说她住在纽约,曾经兴过念头,想到纽约去找她,可是见了又说什么呢,她跟照片也不大像了,年纪老的女人,看上去都一样。老了。 我是一个娘娘腔的人。娘娘腔,他们说,他们怀疑我是同性恋患者。同性恋始终是不体面的事。可是我并没有被男人吸引。有一次在酒吧喝酒。一个男同学对我表示好感,手放在我腰上,被我礼貌而厌恶地推开了。他反而很不好意思。同性恋。 四姊现在干什么?在理家里的事?抑或在花园里呆坐? 忽然我想到她家去。算了,只剩两个月了。还搞什么鬼,考完了试回家,在家里呆一阵子,烦恼没有了,回来再从头读,我并不是惟一的问题青年。丹麦王子哈姆雷特的烦恼才比我大呢。 我摸出了一本书,是劳伦斯的《吉普赛人与处女》,妈的,一小时就看完了,看完之后,我怀疑这是冒劳伦斯名作的。 我一直不喜欢劳伦斯的小说,他的诗倒是不错的。文学便是这样,好起来人人都说好好好,一个不好人人都说不好,兵败如山倒,看起来又吃力。 唉,我昏昏欲睡。 近来五点半便天亮了,我常常以为睡过了头,我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身边坐着一个人。她也在看那本劳伦斯的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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