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一段云 | 上页 下页 |
八 |
|
“是。”她耸耸肩,“念是念了,可是有什么用呢?难道还能挂牌吗?这里轮不到我们。” “回香港去,开律师楼。” 她笑,“我父亲再有钱,他有十二个子女。不能花这种钱在我身上,没希望。” “可是法律还是有趣的,将来读好了。你丈夫不敢欺侮你,那就够了。” 她又笑,“读七年大学只为了将来丈夫不敢欺每我?四姊说:男人好起来,娶个妓女还顶在头上,不好的时候,千金小姐也不放在眼内。” 我震惊,“这是四姊说的?” “是。” 我沉默了。是什么使她说这种话的?这简直不象她。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难道不是我眼睛看到的那个人?她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我只好淡淡的说:“妓女也有好处。” 小燕笑,有兴趣地问:“你会娶妓女吗?” “我?”我也哑然失笑,“当然不是我,百货识百客,自然有人娶了去。” 小燕拍手笑,“你在四姊面前,一句话也没有,为什么跟我就可以说两车话?” 我说:“四婶是长辈。” “你几岁?”她问。 “二十三。” “她三十。”小燕说道,“又比你大多少?你们这班人,一直以小孩子自居,最好永远不长大。” “人家说老,你就尊人家老,告诉你,难得二十,快得三十,你别太得意了,一转眼你也就三十了,年纪轻也好算是本钱?也许对某些男人女人说是,可是我们又不靠那个吃饭。”她说。 我说:“到底是念法律的。” “我只希望我到三十岁的时候,有四姊那种气度,她做人公道,可是也太吃亏了,小的,她让着;老的,她也让着;同辈的,她又委屈求全,真是!太没出息了,难怪人人把她当作好果子吃。” “至少你我都没有。”我说。 小燕看我一眼,说道:“你我有什么用?与她何益?” “不能这么说。”我站起来,“你要喝咖啡吗?” “你忙不忙?你要是真忙,我就走,下次再来,要是不忙,我们就喝咖啡。” 她倒真爽快。 忙?不忙?人有做不完的事,做人看你怎么做,要忙起来一辈子也忙不完,不忙混混也过了。我是一个忙人,在上帝眼中,恐怕比一只蚂蚁还可笑吧?但是做嬉皮已经过时了,我也没有资格做嬉皮,正如“风流”、“新潮”,“嬉皮”也是一个被最多误解的名词,抽抽大麻就懒于工作,或是敢当众出丑,就好算嬉皮了。难怪天下嬉皮这么多,有人到了四十岁还乐意做嬉皮,可惜香港又没有福利金派,这些人全变了瘪三。在我来说,懂得生活的人,是苦学苦干的人,尽一份责任,名成利就之后,到巴黎左岸去孵一年半载,这才是一种浪漫,是一种选择——社会没有对不起他,他也没有对不起社会。这才是人。 我最喜欢参加会议,跟一大群教授、同学、别间大学来的专家一起讨论一个题目,谈笑风生,争论得有理,这时候,谁还高兴做那种九流嬉皮?做九流要什么条件?他们懂什么?一流嬉皮如钟拜亚丝日日说花与和平,她的唱片还是得卖钱,送给大众不成?她吃什么?屁。 最最没出息的人,一事无成的人,懒得出名的人、在怪社会怪人类之余,当然拿手好戏是表示他们清高。 也们想庸俗可还难,等下辈子重新来过吧,我要清高容易,今年考试不及格,肚子一吃不饱就清高了。 是呀。几百年后有什么分别?分别在现在,谁还管几百年后的事?现在重要,现在我要做一个站得出来的男人,对得起父母兄弟的。 我伏在桌子上,一下子电茶壶滚了,我冲了咖啡。给小燕。 她看着我,喝了一口咖啡,不说话,一下子说:“你怎么忽然静下来了?” “对不起,我在想心事。”我说。 “你是一个心事很多的男孩子吧?”她问。 “不。我是一块木头,只担心自己长得高不高,大不大。” “做乔木也好。妾系丝萝,愿托乔木。”她说道。 “别胡诌,那红拂是杨素一个小老婆,自然有这种念头,你是好好的法科学生,自比小老婆——” “小老婆有什么不好2”她忽然涨红了脸。 我呆呆的看着她,他妈的女人真难应付,好好的就变了脸,什么得罪她了?难道她母亲是小老婆?她是小娘养的?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晓得?我最不高兴女孩子自以为有天生本钱,可以随意给男人脸子看。 于是我声音冷了下来,“说错了话吗?错在何处?不知者不罪。” 我收拾杯子,一副逐客的样子。 我宋家明辛辛苦苦活到如今,就差没个黄毛丫头来给我受气了,她有什么稀奇?大学里她这种女子一班里有一打,我要她这种女朋友不会等到今日。 她说:“你脾气真坏。” “那也是我做人的态度。”我说,“我有自由,至少我没有到处跑到别人宿舍去,对别人涨脸涨脖子大声音的。” 她气结了,呆呆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她站起来,“我走了。” “再见。”我马上拉开了门。 她下不了台,只好走了,奔得很快。 是她自己要来的,当然她自己走。女人都是一个样子,说说还可以,后来一得意,就变了样子。她念法科与我何干?我又不打算吃软饭。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