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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印子一时想不起现实世界里的郭某是谁,只是发呆。

  阿芝陪她回更衣室,让她坐下,给她一杯熨热的日本清酒。

  她干净一杯,再喝一杯,一边脱下层层湿衣,一边向那人点头。

  那人看着满身泥浆不住哆嗦的她,十分吃惊,没想到拍戏如此辛苦,没猜到她这样柔弱苍白,一张脸只比巴掌大一点,大眼一点不觉精灵,且充满悲怆。

  这是他想要的人吗?

  与想象有极大出入,但是,他已深深受她吸引。脱剩亵衣,美好身段尽露,阿芝替印子罩上一件紫貂长袍。

  阿芝喃喃说:“且莫管环保仔讲些甚么,只有这个才能保命。”

  印子渐渐恢复点神气,“郭先生,你好。”

  那人低声说:“我路过,前来探班。”

  印子疲倦地说:“真抱歉,大家都累了。”

  “那我先走,明天再来。”

  印子紧紧拉着袍子,“再见。”

  客人一走,她累得倒在沙发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那人又来了。看到的这一场戏更加惊人。她胸部中枪,伤口溃烂,血污满身,已近弥留,男主角试用土方救她。印子被化妆得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似只女鬼。导演似有虐待狂,不准他们进食,恐怕吃饱了神气太足,不像剧中人。可是印子的精神比早一日好些。她走过去招呼他。她明显消瘦,脖子细细,锁骨凸出,说不出的清秀,化妆师过来替她补血浆。

  他骇笑说:“真的一样。”

  她忽然轻轻说:“的确是真的,每个人都有伤痕,有些看得见,有些看不见。”

  他一怔,这是一个有思想的美人。

  但是她随即问:“你口袋里是甚么?”

  他把一块小小巧克力偷偷递给她,她趁没有人看见,匆匆塞进嘴里,嚼烂吞下,肚子一饿,美不美,是否思想家,全体投降。她同他说:“放心,女主角会痊愈,并且在西部主持一间妓院,发了财,她资助辛亥革命,衣着豪华,穿金戴银。”

  他笑,“是我挑选的剧本,我看过故事。”

  印子轻轻说:“只是,没得到她所爱的人。”

  他不出声。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寻找她真正想要的东西:温暖的家庭、父母的爱,以及男女之间的欢愉。路愈走愈远,沿途看到许多宝物,印子拾起不少,载满背囊,以名利最多,可是没有遇见她真正想要的东西,现在,背囊已满,再也装不下其它。

  他清清喉咙,鼓起勇气这样说。“到了我这种年纪,也没有——奢望了。”

  印子适当地提点安慰他:“你还年轻。”

  “只不过想公余有个人陪着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

  那倒是不过分。开头,他们都那样说,可是日后,要求会愈来愈多。

  “我要过去了。”

  “明日,我再来。”

  印子温和地说:“工作那样忙,走得开吗。”

  “由得伙计去搞好了。”

  她提起破烂的裙子走回现场。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第二天,印子换上洋装,站在甲板上,眺望天涯,女主角又活转来了,只是不怎么肯定该如何利用拣回来的生命。

  拍完这个镜头,她从甲板下来。迎面碰到一个女人,她一看见印子就骂:“是你这只妖精!”并且举起手就要打。

  若是早一年半载,印子一定手足无措,脸上经已挨了几下,可是今日的她经验丰富,知道该怎么应付,说时迟那时快,她闪电般伸手格开那女人,并且一腿扫向对方下盘。

  那女人一个踉跄,被印子顺势一推,跌倒在地。

  这时,已经有人扬声:“保安,保安!”

  立刻有保安人员赶过来拉起那女子。

  她跌得七晕八素,可是仍然不甘心地喊:“你抢我的丈夫,你这只妖精,专门抢男人。”继而失声痛哭。

  印子冷笑一声,“你男人是谁?”

  “我丈夫是郭学球!”

  印子随即说:“好好的郭夫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送她出去。”自有阿芝去料理后事。

  那男主角走过来,笑说:“我教你的少林可派到用场了。”

  “别取笑我啦。”

  “用来防身,最好不过。”

  印子掩住脸,下一个戏,就叫做吃耳光的女人好了。生下来就该打,该打而不肯挨打,更加可恶。不一会,当事人赶到现场。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会来。”印子不出声。

  “我同她冰冻三尺,她不过故意生事。”

  印子仍然不发一言,慢条斯理整理戏装。

  “她不知怎样取得我的片场通行证……”他急得满头大汗。

  印子忽然轻轻说:“曾经一度,你们也是相爱的吧,那时,世上也没有比她更好更适合你的人了吧。”声音轻得像喃喃自语。

  他坦白承认:“我们是大学同学。”

  “如今,像陌路人一般。”

  “是,我不再爱她,对她所作所为,十分厌恶。”

  “为甚么?”

  “二十二年相处,彼此发觉怨隙无法弥补,像今日来生事……真叫人羞耻。”

  印子的声音更加轻柔,“她们教会我一件事,有朝一日我也遭人遗弃的话,一定静静收拾行李,走得影踪全无,不吭半句声。”

  他嗤一声笑,“你怎会遭人遗弃。”

  “为甚么不?”

  印子以为他会说:“没有人舍得”,可是他这样回答:

  “你根本不会属于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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