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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裕逵把一本中文杂志放到茶几上。刘印子正在彩照上摆出一个诱人的姿势,文字标题说:“叫人迷惑的女子”,记者这样写:“访问的那一天,她迟到,缓缓走来,一脸忧郁,主演的影片卖个满堂红,创淡市奇迹,都不能令她一笑。她穿露脐小小上衣,肚脐之下,有一个纹身图案,因部位敏感,记者不敢直视,骤眼一看,仿佛是个‘瑰’字,也觉得合适,这女子根本像朵花,可是看仔细了,吓一跳,不,不是玫瑰的瑰,而是魂魄的魂,呵,她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陈太太皱上眉头,“以后不要再买这种中文杂志,别叫裕进看见。”

  裕逵失笑,“妈,这根本是裕进带回来的。”

  “他看过了?”

  “那当然。”

  “人家已是大明星了。”

  裕逵劝慰:“可不是,绝对不会隔洋摆迷魂阵,放血滴子。”

  “是,现在要顾身分了。”

  裕逵陪笑,她再三端详刘印子的照片,“妈,人家的五官怎么那样好看,浓眉长睫高鼻子尖下巴,上唇形状像丘比得的弓。”

  “裕逵,有了色相,就会出卖色相,女孩子长得美,就不愿安分,十分苦命,你放眼看去,没有一个夫人长得美,便明白其中道理。”

  裕逵叹口气:“上天真会作弄人。”

  陈太太太把杂志扔进垃圾桶。“裕逵,陪我去拜访丘伯母。”

  “太早一点了吧。”裕逵说。

  “刚刚好。”

  第二天他们就找上门去,与丘太太谈半天,愈说愈投契。

  “做了母亲,为子女担心一辈子,至今在商场,听到有孩子叫妈妈,我还会抬起头,仿佛是弟弟叫我。”

  丘太太接上去:“由一年级开始担心他功课,到大学毕业,又忧虑他工作问题,还有,女孩子的婚姻才叫人头痛。”

  陈太太立刻说:“最要紧门当户对,还有,是读书人家。”

  讲到丘太太心坎里去,“对,对,木门对木门,竹门对竹门。”

  两个中年太太,宽慰地相视而笑。接着,又谈到婚礼,彼此都很含蓄,没提到人名。

  丘大太说:“在外国,仿佛是女方家长负责婚礼费用,我倒是愿意接受。”

  陈太太连忙说:“那怎么可以,我们到底是华人,男方娶得好媳妇,再花费也应该。”

  丘太太合不拢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陈太太坚持:“男方应负全责。”

  裕逵感喟,母亲一向经老,风韵犹存,可是岁月不饶人,终于也得谈起子女嫁娶问题,口角似老夫人。消磨了整个下午,她们母女打道回府。

  傍晚,丘家伯母又送了名贵水果来。忽然之间,像已经有了亲家。

  裕进一个人在房间里,用印度墨化了水,先写一个“瑰”字,再写一个“魂”字。

  内心仍然绞痛,四肢无论放在甚么部位,都觉得不舒服。

  他凄惶地问:甚么时候,才可以做回自己呢?

  印子,这一刻,你又在做甚么?他拿起电话,打到她家去,自两岁起,他就学会打电话,谈话交际,做惯做熟。可是这一次却非常紧张,双手颤抖。

  他知道印子在家的机会极微,这上下她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不过,电话私人号码会由她亲自接听,如果不在,那就无人理会。

  电话响了十来声,裕进失望刚想挂上,忽然听见有人“喂”地一声。

  不是印子,可是声音很接近,裕进试探地问:“是影子?”

  那边笑,“只有一个人那样叫我,你一定是陈大哥。”

  “姐姐呢?”

  “到康城参观影展去了。”

  “呵,那样忙。”

  “回来有三个广告等着她,另外,新戏接着开镜,全片在哈尔滨及东京拍摄。”做小妹的语气充满艳羡,“累得声线都哑,不知如何录唱片。”

  “你呢,有无继续做模特儿?”

  “姐不让我出去,着我好好读书,她说,家里一个人出卖色相已经足够,不能衰到几代一起拋头露面。”

  印子闲闲下注,奇怪,走运了,押甚么开甚么,一大班赌客跟在她身边起哄跟风,反而把洪君挤到一旁。印子神采飞扬,领导群雄,大杀四方。她嘴角有踌躇满志的笑意,手持大叠高额筹码,?喝开彩,活色生香,洪君暗视她,肯定她已经回不了头,他大可以放心。

  刘印子,或是马利亚罗兹格斯,再也返不了家乡,那个大学生,胸膛再结实,肩膀再可靠,也不会令到她与他共同生活。

  短短六个月,刘印子已脱胎换骨,变了另一个人。

  她在赌场内赢了十多万美金,取过赌场支票交给男伴,洪钜坤却说:“是你的本事,你的红利。”

  印子一怔,可是她迅速把支票放入碎花小手袋中。

  “小赌怡情,可别沉迷。”

  “谢谢忠告。”

  天色已鱼肚白,他俩在巴黎左岸的石子路上散步。

  他问她:“快乐吗?”

  她点点头。

  “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现在,他身边只得她一个女人。

  印子但愿所有欺压过她的人,看到她今日的风光。

  她在巴黎的天空下吐出一口气。

  洪君问:“回去休息如何?我累了。”

  印子点点头。

  洪君伸过手去,搂着她半裸的肩膀。

  昨日,在电话中,印子忽然想起一个人,问助手阿芝:“孟如乔近况如何?”

  阿芝茫然,“孟甚么?”

  像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机伶的印子立刻明白了。

  名家总有一日会褪色,那不要紧,花无百日红嘛,只千万别到了那一日,人仍然挤在地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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