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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正在这个时候,他背后有人说:“这仪器上包括宇宙八十八个星座,可以调校到我们所在地的时间、日期,即使在南极洲,也能够知道抬头可看到甚么星座。”

  洪钜坤转过身子,看到一个高大俊朗,孩子气未除净的年轻人。

  “但是,”他接着说:“洪先生这次来,不是与我谈天文的吧?”

  “我来找印子。”

  “印子在医生处覆诊,稍后返来。”

  “她伤势如何?”

  “严重,还需数星期才可复元。”

  半晌,洪钜坤问:“你知道我是谁?”

  裕进点头,“我十分清楚你是谁。”

  洪钜坤对这个年轻人说:“我也知道你认识印子在先。”

  裕进责备他:“你没好好照顾印子。”

  “我致歉,我负全责。”

  “她心灵上受到的伤害也许永不痊愈。”

  洪钜坤不出声。

  “印子与我将赴旧金山。”

  “甚么?”他大吃一惊。

  “由她亲自同你说吧,她对名利圈已无心恋栈。”

  这时,印子苗条的身形在他们背后出现。她脸上纱布已经拆除,但仍然有瘀青未除,人瘦了,眼睛更灵更大。

  会客室内两男一女,气氛异常。

  洪钜坤一个箭步上前,“对不起,印子。”语气里的确有许多歉意,绝非伪装。

  裕进问:“印子,可要叫他走?”

  印子没想到洪氏会亲自找上门来,明敏机灵的她立刻看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时忘却凌辱及楚痛。

  “印子,我会对你作出补偿。”

  裕进见印子迟疑,知道她心意有变,手心发烫,只是不出声。

  “裕进,请借地方让我与洪老板说句话。”

  裕进内心叫声不,但是肉身却轻轻退出,还顺手帮他们掩上门。

  洪钜坤轻轻蹲到印子面前,低声下气地说:“我对你的心意,相信你已知道。”印子的眼睛里充满悲哀。

  “是我没把事情处理妥当,令你受惊,请再给我机会。”

  印子诡异,她没料到他会如此坦诚。“家人很牵挂你,让我接你回去。”

  啊,母亲与妹妹。

  洪钜坤说:“你离家已有五天,当是放假,现在是归队的时候了。”

  在陈家避难,无忧无虑,印子真不想走。

  “印子,你我是同一类人,绝不甘心默默过一辈子。”

  可是这一走,会永远失去裕进。这个大男孩,一而再,再而三在她最有需要的时刻支持她。想到这里,印子转过身去落泪。

  “印子,我答应你,往后,无论你提出甚么要求,我都不会拒绝。”

  印子又觉得好笑,她说:“去,去杀了我的敌人,提他的头来见我。”

  洪钜坤答:“我会马上行动,我要叫那人比死还惨。”

  “真的!你真会那样做?”

  洪钜坤忽然把脸埋在她手心中,“一定。”

  印子深深叹一口气。

  “我以后都不会再叫你受委屈。”

  洪钜坤怀里的手提电话响起。

  他让印子接听。

  是母亲欣喜的声音,“印子,你外景完了没有?妹妹得了作文冠军,等你替她庆祝,还有,我梦想了一辈子的花店,下星期开张,由你剪彩,印子,甚么时候可以回家?”

  印子知道再拖下去会叫洪钜坤反感,她非得当机立断不可,于是在电话里答:“下午我就回来。”

  洪钜坤如释重负。印子放下电话,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轻轻说:“花店在东方酒店楼下,十分体面。”

  印子点点头。

  “你生父那边,王治平替他在澳门一间出入行找到职位,他会生活得很好。”

  印子低下头,欠那么多债的人无论如何也抬不起头来。

  “我们走吧。”

  这时,裕进推开会客室的门。他与印子一照脸,已经知道发生甚么事。

  洪钜坤一个箭步上前,“多谢你替我照顾印子,印子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以后有甚么事即管找我。”

  陈裕进又输了。他默不作声,所遭到的伤害,非笔墨可以形容。他的身形忽然矮了几吋,一时挺不起背脊。他看着洪钜坤带着印子离去。陈裕进蹲在楼梯口,一声不响。

  直到傍晚,祖母回来,看到他坐在门口发呆。

  老太太完全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坐到孙儿旁边,轻轻说:“走了?”

  裕进点点头。

  “我们是普通人家,哪里留得住她。”

  裕进把脸埋进膝盖里。

  “能够为朋友稍尽绵力,已经够安慰。”

  裕进紧握祖母双手。

  “别难过,别抱怨,也别望报酬。”

  “是,祖母。”

  “应当感激印子丰富了你的生命,彼此都有真挚的付出。”祖母说。裕进鼻梁像是中了一拳,痛得双目通红。

  这时,祖父扬声说:“外头已经阴凉,还不进来?”

  祖母对裕进说:“来,扶我一下。”

  她一时站不起来。裕进吃惊,整个暑假浸淫在个人私欲里,竟没发觉祖父母体力又退了一步。他轻轻扶起祖母,祖母抬头看着高大英俊的长孙,十分欢欣骄傲,轻轻靠着他肩膀慢步走回屋内。

  裕进挺一挺胸膛,仿佛又坚强起来。

  第二天,父亲给他一个电话。

  “你也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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