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一把青云 | 上页 下页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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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晓敏说:“没有人要去动物园,我告辞了。” 林启苏已经躺在长沙发上盹着,啤酒肚子轻微一上一下随呼吸移动,十分趣怪。 十年前的姐夫不是这样的,那时他起码比现在小三号,英俊、神气、有股读理工的青年特别的气质,算了,晓敏想,人总会老的,只要姐姐不嫌他,他不嫌姐姐就得了。 晓敏轻轻离开林宅。 隔壁的洋婆子正伸长耳朵听邻居的动静。 她同晓敏说:“一点声音都没有,是否在进行大阴谋?” 晓敏忍不住反问:“你怎么把我当好人?” “你不会是坏人,你至少肯跟我说话。” “不,”晓敏靠在栏杆上笑说:“我比他们更糟。” 洋妇主观极强,“我不相信。” 林宅草地上有日本人正受雇剪草,闻言转头一笑。 剪草机轧轧来回往返,那种固定地有节奏的机器声在蓝天白云下催眠作用,蜜蜂嗡嗡,绕着玫瑰花丛打转,春日将尽,夏季将至,晓敏的心仍然没有着落。 “这算不算一个美丽的国家?”外国老太太问。 晓敏答,“没有更美更富庶更平安的土地了。” “谢谢你。” “为何谢我?”晓敏笑,“我也是本国居民。” 晓敏与老太太道别,问得她叫马利史蒂文生。。 她可以保证晓阳不屑知道邻居的姓名。 并非天性如此,实在流离的次数太多,一颗心麻木不堪,外表就冷酷。 走完一次又一次,心全然没有归属感、香港本是蛋家与客家的地头,此地原居是红印第安人,怎么样攀亲戚,论交情,实是个大问题。 自清朝起就吃足外国人的苦头,一时如何推心置腹,而且,刚刚种下感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转头走。 离开香港时,报纸上激动的社论标题是“英国人总得对香港人负点责任”,晓敏无限惆伥,但还是赶着到航空公司去取飞机票。 算了,一个人对自己负责最好。 她男伴的态度就刚刚相反。晓阳忿忿的代妹妹抱不平,“很明显,这人心中有许多人与事都比你重要。” 晓敏记得她幽幽的说:“我从来没有野心在任何人心中占首位。” 晓阳答:“当然,人人觉得最重要的一定是自身,留得青山,方有柴烧,但如果你在他心中连次位次次位都够不上,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我们分手。” “但是你那么思念他,耗尽你体内能量,所以你一直嚷累。” 他不肯来,总得有人留下来,他说。 晓敏听了,觉得这话何等熟悉,仔细回忆,啊,是母亲与她说的,她大舅舅在三十五年前立下同样志愿,留在天津,没有南下。 车子驶到大路,晓敏没留神,后边来的司机按号警告,刹车,晓敏惊魂甫定,发觉两车距离只有一公尺。 那名司机下车说:“一个便士买你沉思。” 晓敏抬起头,“呵,郭先生,你好。”意外之喜。 她连忙把车子驶至一旁。 天气并不那么暖和,郭剑波已换上短袖短裤、十分俊朗,晓敏一直带缺憾地喜欢这种似干文艺工作的男生、头发松松,衣着随和,她从前的他便是代表,晓敏不喜接近西装上班族,虽然后者收入与情绪都比较稳定。 “你住在附近?”晓敏问。 “开玩笑,这一带的房子什么价钱。” 晓敏连忙避开敏感问题,顾左右言他:“今日礼拜天。” 郭剑波笑,“谁说不是。”很腼腆地把手插裤袋中。 两人都留恋着不愿分道扬镖。 郭剑波问:“你的朋友呢?” “我们约好星期一在勃拉图书馆见面。” “没想到你们同我太曾祖父是朋友。” “我们很谈得来呢,接受访问之前,他只叫不要把他的年龄张扬,然后就有问必答。” 郭剑波点点头:“数年前太阳报记者问他,他只肯认九十岁。” 那张大胆放肆的报纸,那些可恶的记者。 晓敏说:“未知郭家是否人人都享有高寿。 郭钊波摇头,“曾祖父早已故世,祖父与父亲住在东部,只剩我在此地陪他。” “你的孝心令人敬佩。”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原来会讲这样好听的话,脸先红了。 “我可以做的实在不多,你过奖。” “你还能说中文,实在难得。” “讲得不好。”他又汗颜。 年轻的他们站在抽嫩芽的枫树下好一会儿,晓敏在上车时说:“那么星期一下午见。”事前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得不露痕迹地与男生定下约会。 看,顾晓敏不是弱者,顾晓敏多懂得把握机会。 回到家中,她取出打字机,想写一篇辩论文章,寄到太阳报。 好不容易开了头,进入正题,忽然觉得气馁,哗啦一声把纸张自打字机拉出,扔到废纸箩。 晓敏用手捧着头,她从来不与人打笔仗,私人恩怨,不值得花那么大的精神时间,任由谁爱胡扯什么都无关宏旨,涉及大前提,她又觉得气促心跳,浊气上涌,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情绪,冷静地写一篇论文出来。 换言之,她不是这方面的人才。 晓敏喝了几杯咖啡,终于按下传真机,把那几篇攻击性评论传到香港去给那个他。 晓敏一直讳避着不愿意提起他的姓名,到现在避无可避,必需在剪报空白位上写“胡小平先生注意:温哥华顾付”。 是的,他叫胡小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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