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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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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今天晚上,你到底忙什么?” “有熟人带我去听一位老伯表演二胡,据说曲子全部是即兴的,爵士二胡,问你受不受得了。” 真受不了。 我俩挂上电话。 再次到香家在旧山顶道的家,态度就自然得多了。 香雪海换上件黑色丝衣,正在喝白兰地,头发梳个髻,神情很稳定,朝我身后张望一下,问:“女朋友没有空?” “她,像广东人说的,百足那么多爪,又云:有尾飞铊。” “可是你不介意。” “不,大家都有自由。” “真好,能够像你们这般相爱真好。” “谢谢。”我笑着。 她替我斟酒。 饭桌上摆着三个人的座位。 小菜很丰富,一股荷叶莲子汤香味扑鼻。 我忍不住想:如果叮当尝到,她一定会向厨子拿菜谱。 我说:“好酒,好菜。” 她还是不提公事,仿佛诚心诚意只为请我吃饭。 我不负她所望,吃得很多。 我说:“独个儿在香港倒也不愁寂寞,可以去的地方不少吧?” 她答:“一半倒是为公事奔波。对于做生意,我真是没学会已经意兴阑珊,要极之有冲劲的人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她的语气有点肃杀。 她整个人都是低调子。 我问:“黑色,你偏爱黑色?” “才没有那么罗曼蒂克,黑色最容易穿,又不用配搭。”她微笑,“人们往往把最简单的问题想得很复杂。” “黑色很神秘。”我说。 “你的叮当,她大概喜欢白色吧?”香雪海说。 “不出阁下所料。” “又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其纯洁?” “因其清爽相。” “是不是?理由亦很简单。” 香雪海是否在暗示我把她估计得太神秘? 音乐轻轻传起,是一支华尔兹。 “跳舞吗?”她问,“你们年轻人会不会华尔兹?” “看看,你也不是那么老,我们之间不过是一两年的分别,”我站起来向她微微欠身,邀她起舞。 我说:“我八岁那年,有一个年轻貌美的表姑,伊教我跳会华尔兹,至今不忘。” “那个表姑呢?” “不知道,听说她与表姑丈离了婚,远走他方,你知道,那个时候离婚,天地不容。” 她并不置可否。 与她跳舞是一项享受,她身轻如燕,身形随着节拍晃动,每一个小动作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谁又教你华尔兹?”我问。 “家母。她是个交际专家,书没念好,先玩得身败名裂,结果不得不嫁我父亲,屈居妾侍。”我诧异于她的坦白。 “她是个极之活泼的女人,我并没有得到她太多的遗传,我长得像我爹,并不漂亮,而且母亲常嫌我呆。” “你并不呆。”我说。 她微微笑,“当年母亲崇拜的女星是叶凤狄嘉露。常常梳了那种发型配洋装,至死她是摩登的。” “哦,已经去世了。” “是,她为我争得香家在港的产业,大笑一番,无疾而终。”香雪海双眼里莹光浮动,“我知道有些人称我是个传奇,比起家母,我可差得同天跟地。” “她始终没回来香港?” “没有。她是北方人,我外祖父颇有点名气,清朝送出来的第一批留学生,毕业后便对中国瞧不顺眼,设法把一家都搬到欧洲去,结果女儿偏偏给他丢脸,很有点报应的意味。”香雪海笑着说故事。 “有没有见过外祖父?” “没有,但是看过他翻译的几本法文书,写得还过得去,传到我这一代,什么也没剩下。”声音渐渐肃杀。 我与她停止舞步,坐到长凳上。 “遗传因子这件事深不可测。”她苦笑。 “也许你像你父亲。” 她一震,嘲弄地说:“如果像他,命运也太作弄我,我并没有见过他的面,只在国际金融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一个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就此而已。” “他没有探访过你?” 香雪海又继续喝酒。 “连母亲都很少来,我在一间修道院办的小学内念书,规矩极严,十岁的小女孩就得读拉丁文,初中毕业她才把我领出来,父亲一直没有来探望我们,后来知道那是因母亲的名誉太坏,父亲只肯付她大笔金钱,不愿承认我,怕母亲乘机要挟。” 我替她不值,“令尊也太小心了。” “有钱人呢,”香雪海嘲弄地说,“就是这样小心。” 她精神越来越好,完全像只夜猫子。 我听故事听得入了迷,也不去留意时辰。 “后来又怎么承认你?”我不避嫌疑地追问下去。 “二十一岁那年,他委托律师来探访我们,律师一看见我,就啧啧称奇,他说我的长相跟我爹一模一样,还需要什么更确凿的证据呢?他知道后,便设法将我送入大学,同时吩咐律师照顾我,生活到了那个时候才有转机。” “可是以前他也对你母亲不错。” “母亲挥霍无常,小公寓像荷里活电影布景,生活费支票来了,她急急兑现,买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罗宋扑克。”香雪海回忆,“但是她很快活,奇怪,她明明应该很悲哀,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 “那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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