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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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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出一双眼睛,一无是处。”我说,“赵世伯是那种老式人,他看女人先要眉目姣好,样子甜,年纪轻,一团糯米似的,嘻嘻哈哈,毫无机心,所以他给香雪海零分。” “你呢?” “负六十。” 叮当哈哈大笑起来。 我一本正经地说:“谁还见过沉鱼落雁的美人儿不成?心术不正,相由心生,就不好看。” “你看你,费那么多功夫。” “你最近在写什么?”我想把香雪海事件撇在脑后。 “比较金庸武侠小说中女主角之形象。”叮当说,“很吃力。” “真的?”我说。 “我画了一个图表,先将金庸笔下所有女主角的外貌及性格都详细列出来,非常的费劲,但异常的有趣。” “是吗?反正你是天下第一闲人,几时做好给我瞧瞧。” “才做了一小半,就发觉金庸笔下的美女首先要有雪白的皮肤,白得透明白得吹弹得破。” “呵?新发现。”我有兴趣。 “略黑就成为次货。” 我忽然想起香雪海的肤色,白中透青,像博物馆中陈列的宋瓷,白得透明,应该是那个意思。 “此外就是要有一头长发。”叮当笑,“越长越好,最妙是碰到地。” 香雪海的一头黑发……我回忆着,心中不禁一阵凉。聊斋志异中的女鬼,香雪海浑身就是带着这种诡秘的神态。 “……所以现代的女性,蓄短发,晒成太阳棕,全不合规格,不入流。” 我心不在焉,“你做妥这项研究,最要紧给我一份。” “——你在想什么?”叮当问。 “没什么,我累了,一疲倦就心神不能集中,恍惚得很。” “公司很忙?” “公私两忙。”我说,“我想我们也该结婚了。” “结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要筹备良久,我懒得很,提不起那个劲,最近我找到上海申报的一叠合订本,正在细细查阅,没时间。” “三十年后,你是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叮当问,“余生晚也,只能在申报上看到阮玲玉出殡的情况?” 叮当的嘴巴,谁够她来呢。 当夜我送她回家,在长沙发上看杂志,忽然觉得客厅太大太静,如果有三五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奔来奔去,大呼小叫,未免不是乐事。 小孩真值得同情,他们被生下来,历劫生老病死,不外只是为了令大人获得些乐趣。 然而也顾不得了,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花花公子杂志“啪”地落在地上。我朦胧地想:他们每年选出来的玩伴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金长发、雪白的皮肤,长挑个儿,覆碗似的胸脯,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渐渐入睡。 黑暗中看到一双充满灵魂的眼睛,精光灿烂地逼视我,我如仰视太阳,双眼炙痛得张不开来,满眶泪水,无法抑止。 猛然惊醒,发觉头上的台灯对着自己的脸,不禁哑然失笑。 我把劳累的身子拖入房内,一碰到床沿,立刻入睡。 一向不同情失眠的人,睡不着?那不过是因为阁下还没有真正的疲倦。 充分的工作量加运动量,保证人站着就能扯鼻鼾。 叮当也没有失眠的毛病,她实际工作时间虽短,却需要高度集中,而且又贪玩,很快就累。 她并没有一般文人传说中那种半夜写稿的习惯。伊每天早上准七点起床,最多下午睡个中觉,是非常规律化的一个人,我很佩服她这一点。 像我们,死活九点半以前要到公司,受老板监督,没奈何,受人管,不得不听话,叮当的自律却更难得。 过不多久,是叮当的生日。 她每次生日都需要好酒压惊。 这一次更不例外。 她说:“我到底什么岁数了?二十九、三十?太可怕,一下子就老了,怎么活下来的?”大声疾呼,以手势表示其心中之惶恐。 我在羽厅为她设寿宴。 她例牌抱怨:花不够新鲜,是晚忘了替她预定三文鱼,白酒换来换去,不问哪只牌子哪个年份都是酸的。终于花掉了我半个月的薪水,兼夹苦水盈耳,她才肯作罢。 每次同叮当过完生日,我整个人残掉。 别说我不肯为爱情牺牲。 此刻叮当向领班投诉:“你们的椅子不舒服……白兰地酒杯不够大……花不配颜色。” 领班耐心地微笑聆听:“是,凌小姐,你的意见很宝贵。” 凌小姐还是生气,“还有你的态度太虚伪。” 领班十分尴尬。 我说:“不要理她,她在庆祝更年期第一年,非常崂叨。” 凌叮当险些将龙虾汤泼在我头上。 我安慰她:“不要去想它。” “想什么?” “年纪。” 她差点儿呛住。 “至少你有我,叮档,真是不幸中之大幸,试想想你既没有我又三十岁,那才活不下去呢。” 叮当狂咳起来。 “喂,别失仪,许多人在看你。”我夸张地探视四周围。 目光落在远处近窗口一角,我呆住。 有一双闪闪生光的眼睛在注视我与叮当。 这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显得不似人眼,像猫科的动物,最似一对豹子眼。 谁呢,这么陌生又这么熟悉,我用神在暗里捕捉双眼的主人,渐渐获得一个轮廓,呵,是她!黑衣黑发—— 是香雪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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