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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俩坐在厨房中,捧着咖啡杯。

  天渐渐亮起来,师母还在培养情绪,开不了

  平日我不会无礼,但今日不同往日,我看了看腕表。

  师母牵牵嘴角,我耐心等她。

  她的脸容秀丽,眉梢眼角都像国香。

  啊国香,我四肢酥软,这个名字对我这般魅力。

  我温和地提醒她,“我在等。”

  师母忽然站起来,“国香叫我同你说,计划改变,你不用去了。”

  我呆视她,一时没听明白。

  师母深深叹口气,说不出的同情与不忍。

  渐渐那五个字烙印似炙进我的心:你不用去了。

  我唇焦舌燥,指着墙角的行李,轻轻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师母无话可说。

  急气攻心,金星乱冒,我还尽量维持镇静,“发生什么事?”

  “施与她同去。”

  “可是,”我指着胸口,“我约她在先。”

  “不,施同她十五年前就有约,他有优先权。”

  喉咙似有一口痰呛住,我想申辩,声音似呜咽,连忙合住嘴,把句子硬生生吞下肚子。

  “回去睡一觉,过后气下了就没事。”

  “我去飞机场找她。”

  师母用手拦住我,“气上头不要冲动。”

  “我没有气,我——”

  “也不要说太多话。”

  “她为什么不亲口同我说?”

  “她怕你不高兴。”

  “我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那就最好。”

  “我走了。”

  “自明,别到机场去。”

  “怕我闹事?”

  “不,飞机在午夜已经开出。”

  我更加五雷轰顶,她都算准了,我浑身乏力,软倒在椅子里,事后才叫老太太来安抚我,我看看时钟,七时十五分。

  他们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去了,我的心渐渐静下来,这样作弄我,为着什么呢?根本不必约我前往,根本可以严厉地叫我死了这条心,何苦给我虚假的希望。

  我非常非常疲乏,伸手揩揩面孔,勉力站起来,“我走了。”

  “自明,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苦笑。

  师母怪不忍,一开口便像要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国香也很难过。”

  说也奇怪,我竟笑了。

  “真的,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如非紧要关头,她不会向我求救,也不会贸贸然公开她的秘密。”

  我很感激师母这样安慰我。

  无论怎样不忍,无论怎样无奈,无论怎样难过,始终是她的手握着刀,始终是我挨了刀。

  “是施偷偷买了飞机票,告好假,到最后一分钟才通知她,她没有时间向你交代。”

  短短几句话内不知有几许纰漏,我也不去一一指正,最后一点点自尊自制都不尽力维系,就似失意撒赖的潦倒汉了。

  我低下头,“师母,我告辞了。”

  “自明,”

  “放心,我不会给她麻烦,我深爱她,我尊重她的意愿。”

  我挽起行李。

  奇怪,那数十公斤的衣服杂物竟似千斤重,而我的手臂酸软无力,这不是笑话嘛,这次学成归来,一心要以夸父之毅力创一番事业,怎么竟叫一段得不到的爱折磨得不似人形?

  “师父回来,记得通知我,我替他洗尘。”

  “自明,一定。”

  师母陪我到门口,脸上恻然。

  她这个差使也不好做,不知首不知尾,忽然叫她报凶讯,看一张死人般灰败的面孔。

  真想埋葬自己,莫再出丑现世。

  “再见,师母。”

  我上了车。

  一路上很平静,呆呆地坐车内,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真好,大哥不在家,不然还要作出一番解释,现在我独个儿,可以名正言顺在黑暗里腐烂。

  街车到家门口,我递上钞票,下车。

  司机大声呼喝,叫我取行李。

  我找出锁匙开了门,客厅里的帘子由我自己拉得密密,还开着一盏二十五瓦的长明灯。

  期望了这么久的蔷薇泡沫终于粉碎,心中像是掏空似的,呆呆地坐半晌。

  忽然把行李放在床上,打开收拾。

  一件件短袖衬衫都像是在哈哈嘲笑我,衫上花纹张牙舞爪扑上来。都是新置的,用尽心血,还添了一套极精致的摄影机,一整套的镜头,像只只怪眼,看透我怯弱的内心世界。

  我被遗弃了。

  我狠狠诅咒:“你们也是!”海藻香味的肥皂与刮须水,好几十双袜子,全新内衣裤,预备在晚霞中聆听的情歌录音带……都被我一脚踢到角落。

  真蠢,十五岁少女也不做这样笨的梦。

  白白做了人家老夫老妻的插曲,多么可笑。

  电话铃响。

  这当然不会是盛国香。

  “自明?”是师母焦虑的声音。

  是,只有她才知道我没有离开本埠。

  “你在做什么?”下一句恐怕是:不是在自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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